很不幸,由于身份和信仰的限制,这些赫德一样都没机会做。
所以,当他的海关里突然跑来一个年轻鲁莽的“外人”,锋芒毕露蛮不讲理,又恰好有个小辫子在他手里攥着……
简直是个完美的撒气沙包。
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林玉婵无端被他针对,一开始还有点委屈,看到“公私分明”那四个字时,一下释然。
赫德这股子气终究会过去。要是他真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场合超过半小时,他这海关总税务司的职位就该换人了。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个人判断。
但就算判断失误,最惨也不过是从后门被赶出去,她除了脸面,有何损失?
林玉婵从做妹仔开始,抛头露面一年多,何时在乎过脸皮?
林玉婵放了一阵枪子儿,不再多话,神色柔软下来,转而凝视走廊墙壁。
那上面挂着小黑板,黑板上方格纵横,粉笔写着出勤考评之类信息。
为了照顾海关里众多洋人的身高,黑板挂在她头顶位置,稍微一摇晃,粉笔屑就落她一脸。
现在没有无尘粉笔,黑板上的字迹时常掉渣,引人喷嚏。
她捡起旁边挂着的抹布,捂着鼻子,踮起脚,认真擦掉多余的粉笔印。
她心中升起怀旧之情,自言自语:“管走廊卫生的仆佣是不是换人了?粉笔屑不擦干净,对心肺不好的。”
黑板旁边是布告栏,一层层贴着各种通知和政令。有的没揭完整,边边角角摞着碎纸片。林玉婵举起胳膊,一一上手清理。
海关总署的业务量比粤海关高一个数量级。赫德再事无巨细,也无暇管理这些细节。
他没管。不知怎的,想起这姑娘在她手下干活的爽利日子。
“劣质胶水,又不及时清理,这木料用不长久。”林玉婵轻声点评,“布告板是从欧洲进口的吧?好大一笔开销,可惜浪费了。这笔钱可以多雇两个华人审计员呢——或者把负责采购这个的家伙给开了。我猜是个洋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揭过一层旧通知单,忽然双眼定住,将那上面的内容仔细看了看。
“兹允许英商洋行旗下舰船申请免税通航票据……”
眼前一暗,赫德近前,挡住了黄铜壁灯的光。
“林小姐,带样品了吗?”他深深的眼窝里依旧寒气逼人,嘴唇的线条却已柔和起来,“我试试你的茶。这边请。”
--------------
“首先,我主持的‘竞标’不会像崔先生说的那样,成为充斥下流粗俗活动的中式交际盛宴。”
赫德说完一句话,林玉婵点点头。但他注意到,她那细长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下流粗俗”这个形容词,还是因为“中式”二字。
“我关心的是,我的雇员不会因为喝不到像样的每日红茶而丧失工作的劲头,每一个来到海关的访客也会从我的茶杯里得到一个优秀的第一印象。”
他呷一口茶,继续道:“但入选的商号,都是资本雄厚的洋行,海关的纳税大户。这也是我给他们的一点回馈福利。此事我并没有在公开的招标启事上注明,今日把你吸引了来,也属我思虑不周。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唔,茶不错。不是那种靠牛奶和蜂蜜才能调出味的烂大街的货。”
赫德语速很快地说完,看着办公桌后面的那张小脸明亮起来,两颊白里透红,血色慢慢涌上来。
不施脂粉,只发辫里一朵装饰性小白花。比起寻常中国姑娘那种满头金钗银饰晃悠悠,显得内秀而利落。
“不过,有条件。”他懂得拿捏人情绪,等她高兴起来,才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刚才说……有求于我,可以做一回我的孙女。”
林玉婵表情僵硬:“……装孙子。这是个俚语词组,没有阴阳性之分。”
“无所谓,”中国方言这么多,学个粤语学个官话够了,赫德不给自己添麻烦,“我这里正好有个小小难题,不方便让我手下的职员出面,倒是可以让你试试。如果你能帮上我的忙,那我很乐意在竞标名单上,给你加个位置。”
林玉婵:“愿闻其详。”
她说完这四个字,嘴角绷不住,微微往上翘,翘成一个初一的小月牙儿。
赫德要面子,嘴上说“小小难题”,其实可能已经把他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然怎么上来就找她乱撒气。
尽管她马上抿住嘴,但赫德也立刻发现了她这个诡异微笑,暗自咬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