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看她这吃法直笑:“小心鱼刺!”
林玉婵用心啃鱼尾巴,含含糊糊地说:“红姑,以后我天天来成不成?”
一枚佛头银不是小钱,但也没法掰成两半用。她没多犹豫,一次性付给了红姑。她本能地觉得这位大姐很可信,不会做出拿钱跑路的事儿来。
红姑爽朗地道:“冇问题!我每日清晨去街市,我不在时,你找院子里其他姐妹便可,别客气!”
*
王全王掌柜觉得自己见了鬼了。那个姓林的妹仔,原本像条赖在门口的半死不活的小狗,这没过几天,居然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骨头和皮之间居然长出了肉,头发也黑了,说话也中气足了,爬上爬下搬茶叶的时候,居然比他几个得力的伙计都能干。
他开始以为这妹仔偷吃。悄悄嘱咐人盯了几天,发现她每天就进一次厨房搜罗剩饭。而且那剩饭她多半自己不吃,而是喂了只街头流浪狗。那小狗蹲在上下九已经几年了,皮包骨头人人嫌,现在每天规律饮食,居然也威风了起来,把一个踢它的小混混追得满街乱跑。
王全想,这女仔难道真会洋戏法,吃空气就能过活?
不然她怎么也不用去茅厕呢?
他做生意见识的怪事多了,对这种灵异现象也并不太纠结:不影响他赚钱就行。
他甚至变本加厉,给这个妹仔额外派了更多的活计。
广州茶商有公行,负责协调商品买卖价格。每日清晨卯时左右,根据茶叶库存和订单的数量,会核算出一个当天的买卖价格区间,写在板子上,各商行须自觉派人抄录,作为参考。
每日下午未时,各商行派人汇总当日买卖流水,简单算出一个“收盘价”。
相当于一个大宗货物交易所,另有行业公会的职能。若商铺和顾客之间有纠纷,也多由公行出面调解。
德丰行和公行离得远,走路得大半个时辰。每天两次抄“开盘价”和报“收盘价”,向来是由伙计们轮流负责。
但王全早就发现伙计们偷懒。有时候去得迟了,写“开盘价”的板子已摘了,为免责备,他们居然敢凭经验胡乱写一个数字回来。有时候报“收盘价”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亲自去公行,而是路上碰见别的商铺的同行伙计,一盅酒、一屉点心,托人家代为传递——当然,别的商行伙计可不可靠,传达的数字准确不准确,这就天知道了。
本来呢,王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伙计们薪资不高,每天吃苦受累,有些脾气倔的,你压榨太厉害,他宁可不要本月工钱也会撂挑子不干。
可最近几年太平军作乱,大部分华南茶叶产区都难以通行,茶叶价格波动加剧。伙计们再这么瞎搞几次,只怕商铺亏钱都不知道怎么亏的。
王全三令五申,伙计们也赌咒发誓,可他仍旧不放心。这日灵机一动,忽然想到,这不有一个现成的苦力可以用吗?
她是买断的奴婢,不可能炒老板鱿鱼;为了有个容身之地,她也任劳任怨,什么活都干。
而且她还算机灵。有几次买办来询价,伙计还在拨算盘呢,她张口就来,别人都瞪她。
王全忽然想起她混在力夫堆里拉货的那天,也是把茶叶的数量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觉得肯定是她不小心听到库房里的人算账了。一个穷人家小孩,还是女的,能识几个数?
但随着她几次有意露锋,王全的内心也动摇起来:难道她真有数字上的天分?
反正“跑腿”也不算“做生意”,让个女人跑腿也不坏他的风水。
于是林玉婵每天又多了两趟长途跋涉的任务,体力消耗巨大。还好她中途能跑到红姑那加个餐,体格反倒更结实了。
每晚回到齐府,倒头就睡,睡得喷香。
但偶尔梦中也有嘈扰。小凤见她日益强健起来,甚至似乎长高了些,自然是无法理解,时时跟秋兰议论:“大脚妹都嘴馋,她肯定是偷吃了!咱们向管家婆告状去!”
小凤在在厨房帮工,她觉得自己带回点剩菜剩饭也不算罪过,况且每天蹲着跪着伺候人,一天下来脚都快掉了,多吃一口主子们也不会说什么;
但大脚妹不一样,小凤想象不出来她每天能干什么,不就是混在男人堆里舞,卖卖自己这张脸,能有多累?她还敢偷嘴,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奸猾到家。
大户人家的下人,人人的日子过得雷同;没有主子的关照恩宠,谁要是比别人有精神,有气力,没有被榨出最后一滴汗,谁就是异类,就活该被排挤。
林玉婵在梦中翻个身,隐约听到秋兰轻声跟小凤说话。
“……你都跟了三天了,有什么发现没?”
小凤气急败坏,轻声说:“没有。但我知道她肯定偷吃!就是偷得很小心罢了!说不定一次偷好几天的。明日我再跟着她看看。”
秋兰咕哝一句“多管闲事”,打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