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老林里待了半个月,终于重回人间。
要说累,倒也并不算太累。真正的拍摄任务没有那么多,陈生在小山村里的镜头只有开始那一部分,在九十?分钟的电影里大概只占十?分钟,剩下的都是进入都市以后的戏份。主要是在山上来来去去的累人,吃不?好住不?好,等雨时折磨,淋雨也折磨,与世隔绝,把人磨得没脾气。
现在终于能回归城市,剧组第一时间前往置景地。锦辰地产财大气粗,直接拿出一块自家拍下待开发的地皮置景,搭在一片待开发的地皮内,外?面施工中的高大铁皮绿网一围,谁都别想从中窥见具体的拍摄场景。
要不?是锦辰也是投资方之一,这块地皮也是事先拍下,恰好待开发,有十?个独立电影都赔不?起个中成本。为今之计,只有在保证电影拍摄质量的前?提下,尽快加快进度,不?多NG,才能对得起这份置景的豪气。方舒雁没说什么,但心里有数,回来第二天就开始了拍摄,时间安排得很满。
身体还没好利索,亏空的老?毛病,多少落下些体弱的病根,容易生病,不?容易好。
只是明知现在会变成这样,再给方舒雁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允许自己放着刚刚故去的母亲不管,安安心心地躺在病床上养身体。这不?可能,她做不?到,合理的理由说破天去,也无法让她动摇。
一切事情重?来一遍,结局也不?会改变,多说无益,不?过是一句不后悔而已。
她唯一后悔的是,在方慧临终前?,竟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留下了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邵明远一度想劝她把身体养好再开始拍戏,方舒雁心平气和地和他算了一下每拖一天要新增加的成本核算。把他说得哑口无言,几次想说这钱他愿意填补,但看着方舒雁认认真真地对每一分钱精打细算,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把这话真说出口。
这一次跟去探班,他收获良多。已经渐渐开始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钱摆平,也不?是凡事只要自己计划得完美,就不会事与愿违。
他没再继续留在剧组,本身学成回国后也有自己的事业要去处理,不?可能一直围着方舒雁打转。家里的钱当然还很充裕,能继续支撑他这种散漫度日的行?为,也没什么人真的对他指指点点。但他看着每天都在努力工作的其他人,自己慢慢体会出几分不?好意思。
他没再信誓旦旦地对方舒雁说什么大话,离开时只和她说:“照顾好自己,我有空就来看你。”
方舒雁笑着和他道别:“投了钱在这里,当然可以回来监工,随时欢迎。”
以投资人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都随时欢迎你过来。
邵明远抿了抿唇,过了好半晌,才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至于努力什么,他没说,方舒雁也没问。剧组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产生半点波动,依然按照原定的拍摄计划平稳运行?。
这次搭的城市外?景成一个环形排布,陈生住的地方和打工的地方。打工的地点不止一个,前?后换过好些,刷过盘子也去过工地,都是些卖体力活挣辛苦钱的工作,以他住的地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是他脚步能丈量到的极限距离。
再远的地方每天就实在是没法走过去,坐车上下班又要产生新的开销,陈生舍不?得。
他住的地方是城市郊区的棚户区居民楼,陈旧偏僻,每个房子都隔出很多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都住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的是独自一人出来讨生活,有的是携家带口挤在小屋子里,七八户共用同一个厨房和卫生间,晚上翻个身隔壁都能听见。
陈生从家里出来时没带钱,他家也没什么能供他出去闯荡的本金。空荡荡的包袱里只装着身份证和干粮,到了山下茫然地流窜,先是在山脚下的小饭馆里端盘子,听出去过的人念叨大城市好赚钱,在餐馆里赚够了路费,买了车票就直奔大城市。
兜里的钱不够在大城市住下,睡桥洞又和地头蛇打了一架,被围住群殴,打了一顿后丢出来,晃晃荡荡地去了郊区,总算捞到间能租得起一个月的小房间,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这边的房子也没有什么押金的说法,哪天付不?起钱了,第二天自然就被连人带东西扔出来,根本别想赖账。陈生住的房子就是刚被腾出来的一间,上一任屋主在工地上拌水泥,干了好几个月,每个月都要押一半工资,临到快结束,不?知道哪个环节的人携款跑路,工地没活干,钱也没人发。
城市处在日新月异的建设当中,正是开始新一轮旧城改造的时候,到处都在施工,包工队的素质良莠不?齐,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固定工程队的民工不够用,很多都是现招的,没什么组织能仰仗,碰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想哭想闹都没地方跪着。
发不?出工资,也就交不?起房租。上午被撵出来,下午陈生就搬进来住,房子永远空不下来。搬出来的人叫秦瘤子,因?脖子上长了个大瘤子闻名,真名不?可考。平常为人算是憨厚老?实,被人这么带着点奚落地呼来喝去也不?会生气。
但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秦瘤子现在住的地方都没了,在几个看热闹的人不怀好意的撺掇之下,恶向胆边生,堵上门找陈生打架来了。
他想得很简单,看陈生一副年纪不大的样子,也不?高不?壮,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看着不?怎么能打。他要是能用拳头打赢,那这个月这房间就还是他的,一个月之内都不用吹风淋雨,他再找找活干,说不定下个月的房租也就挣了出来。
陈生本来体力好于他,但刚在桥洞底下被人打过,现在其实有点使不?上力气。但来者不?善,对上秦瘤子幽幽的眼神,陈生现在已经明白,这里不?像他想的那样,活多好挣钱,到处都是金子。这个城市很大,想找个容身的地方却很难,里面人那么多,每个人却都冷眼看着别人,不?带什么好意。
他们恶狠狠地打了一架,谁都付不?起下个月的房租,打赢了的人才能有个还算遮风挡雨的住处。
在打架这方面,贺深拍得没有那么顺畅。
他太凶了,和他对打的演员根本打不?过他。他打起架来异常熟练,一看就是个经验老?到的熟手,而且出手下脚都特别狠,一点亏都不肯吃,见拳头挥上来就要打回去,毫不迟疑,纯粹的本能反应。
把对面的演员打得一阵懵。秦瘤子在电影里已经将近四十?了,演员本人更是已经四十?出头。平生也没拍过什么重?要角色,只比龙套稍微好点,零星演过几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始终都没混出头,一把年纪了不?出来拍戏就会挨饿,还在往剧组投简历,但已经不?再抱有什么梦想,纯粹是为了生活。
平白挨了一顿打,秦瘤子的演员感到十分委屈。这场戏来回拍了几遍,感觉始终不?对,他也就连着挨了好几下,揉着腰直叫唤。
这个配置的剧组,当然请不?起动作指导,没人想到动作这里也会出问题。方舒雁关了摄影机,皱着眉绕着贺深转了一圈,不?明白一直很有灵气的他怎么这里就调整不过来。
贺深本人也很不?好意思,主动去扶对戏的演员,和人家道歉,叹着气和大家解释:“不?反抗就要挨打,我打习惯了,谁没事打架时主动让自己吃亏啊。”
“你都和谁打架?”方舒雁问他。
“和谁都打。”贺深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多的可能是我爸?他喝多了酒就喜欢动手,但我也没吃亏,他打我我也还手,算是有来有往吧。再然后就是同学,高年级的,校外的,都有。从小就总有人找我打架,我也不?愿意忍着,慢慢的就一直打下去了,不?太学习,天天打架。”
不?太学习?方舒雁稍稍怔了一下,有点疑惑地问:“感觉平常听你说话还挺有条理的,不?像那种完全没学习的人。”
她自己念书一直很好,学霸自有一种奇妙的气场,对于别人学习怎么样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贺深怔了怔,忽地沉默了一下,而后简单地说:“高中那会儿有人看着,好好学了两年。”
剧组里的其他人也跟着着急。戏拍不?出来,大家都跟着卡进度,现在凑在一起群策群力。大家围着他开动脑筋,左思右想,纷纷问他:“当时你爸改好不?喝酒了?”
贺深看了他一眼:“我爸死了。”
大家:“……”
大家被他噎得属实无话可说,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会儿,嘴张了又张,表情一言难尽,各自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谈致北指挥着道具组,将上一场NG时两人打架碰倒的东西重新归位,安排好之后过来,听见贺深的话,稍稍扬了下眉。
他走到方舒雁身边坐下,无视邵明远的冷眼,看了遍上次NG的监视器回放,对贺深说:“你打架太凶了,对谁都这么凶吗?”
贺深叹了口气:“怎么,对着打架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反应吗?”
“就当旁边站着那个看着你学好的人。”谈致北言简意赅地说。
贺深忽地愣了一下,短暂地恍神?,而后才摇了摇头:“没法那么设想。”
没什么不?行?的。谈致北平静地道:“你想的那个人,就站在旁边。你和一个上门来欺负你,但是事出有因?的中年男人打架。他人到中年,远离老婆孩子,独自在城市里漂着,你刚挨过一顿打,心里委屈又压抑,现在又被欺负上门来。
你想着挣钱寄回家里,给妈妈治病,不?能交了钱还住不上,不?能一退再退。于是忍无可忍地反手和他撕打在一起,打得又凶又狠,又发泄又委屈。”
贺深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要让那个人站在旁边看着?”
谈致北唇角无声地勾了勾。
“为了用善良的底线勒住你。”他说,“你打架时戾气太重了,碰到对自己有危险的事情时不好控制本性。但如果有那个人看着你,你会忍不?住去克制自己,要做个好人,不?能把人吓到。”
“要的就是你被拴住的那个样子。”谈致北说,“陈生就是那么一个无论经历了多少事,本质依然善良的人,你懂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