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展鸣愣愣地看着她。
他脸上一?片空白,没法生成任何需要牵动面部肌肉的反应,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随着她嘴唇的开合,逐渐露出无法?控制的惊恐。
他的表情依然怔怔的,身体却已经反应了过来,慢慢的开始颤抖。
开始是细微的颤抖,而后越颤抖越剧烈。他发不出声音,惊恐地睁大双眼,从头到脚都抖得厉害。而后腿也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仓惶地抬手扶住车,视线却还直勾勾地定在方舒雁的脸上,一?刻都没有移开,在满满的惊恐过后,逐渐浮现出凌乱卑微的祈求。
求她到底为止,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方舒雁垂眸,看了一?眼他勉强支撑着站立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这辆车也脏了。”她轻声说,“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让人厌恶。”
何展鸣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动作幅度太大,控制不住地又晃了晃。他退后了一?步,又强自站稳,呆呆地望着她,嘴唇剧烈颤抖。
他喃喃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泣音哭腔,小心翼翼又满是绝望。
“……姐姐……?”
方舒雁好整以暇地挑起一边眉毛,淡淡笑了一?声。
“我哪配呢。”她平静地说,“你爸爸不是你心里的大英雄吗?从未缺席过你的成长过程,事业家庭平衡得很好,是你的榜样。我怎么配和你有同一?个爸爸,我爸爸在我妈怀孕八个月时出轨,明明傍上了一?个富家小姐,却还是要拿走家里所有的钱。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哪配和你的爸爸比。”
何展鸣不住地摇头,情绪濒临崩溃。方舒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我妈妈小山村出来的,文化程度不高。”她轻轻地说,“比不过你妈妈尊贵,坐月子时奶妈都请了不止一个吧?我妈也?正巧也?做过这份工,怀着我的时候要去打工,生下我之后还要给其他人家奶孩子,多挣点钱生活。你喝奶喝到几岁?我四个月就开始喝米汤了,我妈她的母乳要拿去卖钱。”
何展鸣捂住耳朵,摇着头连连后退,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方舒雁动作没有半分变化,始终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波澜不惊地看他。
“被这么精心照顾着,好像也没有变得多厉害。”她低垂着眼帘,淡淡地扫了眼跌坐在地上的狼狈身影一?眼,每一句话都漫不经心,“受了点打击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明明没人对你动手,没人上门来找你麻烦,更没人要你将拥有的一?切都交出去,却还是要做这么假惺惺天塌地陷的样子。”
何展鸣痛苦得手?脚都蜷缩在一起,紧紧环住自己,狼狈地蜷缩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方舒雁没再看他,升起车窗,隔绝何展鸣执着望来的视线,语气平淡地说:“开车。”
曹双一言不发地放下手?刹,转动方向盘,将车向前?驶去。蜷缩在地上的何展鸣却突然惊恐地扑上来,十指用力扒住车,仓促而胡乱地开口,语不成句。
“别走,别走……我、对不、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应该……我、舒雁、姐姐……”
方舒雁眸光平静,没有再朝他看上一?眼,对曹双说:“开快点。”
曹双一脚油门踩上去,车向前?急蹿,将何展鸣的手?猛地甩开,将人带倒,跌坐在地上。
曹双连余光都没瞥过去半点,就像刚才不过是甩掉了车把手?上不小心粘住的一?块纸屑。车向前?开,她在车载音响上点了一?首轻柔舒缓的钢琴曲,车厢里回荡着柔和悠扬的乐声。
方舒雁忽而问她:“觉得我残忍吗。”
曹双很轻地笑了一?下。
“没有。”她说,语气和乐曲声一?样柔和。
“我长了眼睛,知道究竟是谁的人生被毁得彻彻底底。我没觉得你残忍,只是觉得这一?幕来得太迟,让我的舒雁姐受了那么多本不该经历的委屈。”
方舒雁静了一?会?儿。
“的确是太迟了。”她清淡地说,声音缥缈,“真?正应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到死都没有看到。”
曹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无声颤了一?下,脊背短暂地僵硬,而后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舒雁姐?”
方舒雁认真地思索,久久没有说话。曹双也不继续问,车将何展鸣甩得没影后就徐徐放缓速度,漫无目的地汇入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像在闹市中悠闲地散步。
方舒雁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回家吧,收拾一下东西。我妈在那里住得不开心,现在她终于能休息了,我要把她的东西都带走。”
曹双把头点点,声音柔和。
“回家当然要回,不过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舒雁姐,你还没出小月子呢,这半个月一?直都这么奔波,对身体太不好了。”
“没事。”方舒雁不以为意,语气平淡,“不重要。”
自己的身体都不重要。
曹双没有反驳她,只沉默地抿紧了唇角。
那天发生了太多事,在记忆里留下了一?连串兵荒马乱,曹双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可以那么漫长,塞下那么多事,一?切都一股脑涌上来,如不可违背的洪流,将人毫无防备地瞬间摧垮。
或许是在小区里的心神动荡,或许是在医院楼下的推攘挨挤,或许是在病床前?的剧痛哀恸,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让人的身心都饱受折磨,那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最终没能留住,在被察觉到的同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去。
从拥有到失去,从记得到忘记。一?个在消失后才被所有人知晓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曾拥有,就这么匆匆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而这个孩子的母亲连为此悲伤难过都已经没了力气,第二天清醒过来,出了很久的神,而后一刻不停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料理母亲的后事。
曹双,秦丽娜,程阳,金诚,穆磊,戴名扬,谈致北……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谁都不允许她就这么下病床,所有人都抢着要替她代劳。
然而方舒雁看着他们,静静地说:“我妈妈从生到死,这么多年,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亲人。”
没人拦得住她。
她醒来的当天就将母亲的后事料理完毕,医院的缴费结算、护工的遣散安排、死亡通知开具、身份信息注销,火葬与骨灰收敛……她说方慧没有朋友,没有其他亲人,于是连最后的吊唁也?一?并省略,当晚带着母亲的骨灰,离开了这座城市,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
没人敢相信她就这么没了踪影,她昨天才刚刚流产,都说小月子也?要坐一?个月,大家都在担心她身体承受不住,而她就这么静消消地离开。
最后留下的痕迹是租了一?辆车,一?个人带着母亲的骨灰,就这么消失于人海。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好在她也?并不是真的要就这么人间蒸发,后来公司收到过她的消息,秦丽娜打通过她的电话,曹双也被她回过微信。她们调取车行记录的车辆信息,能看到她先是回了方慧出生的那个小山村,从上京折腾到那里去就要两天多,通过她合作过的私家侦探联系到当地,得知她去给外祖家扫了墓。
她没将母亲安葬在那里,带着母亲的骨灰,又动身踏上新的旅程。
她每一?个新的落脚地,其他人一头雾水,曹双却都有所预料。她在方慧床前?照顾了最后几个月,听她说起过自己对于遥远陌生城市的美好向往。过去是日子过得苦,手?里根本没有能够旅行的钱,后来日子宽裕了,身体却不允许,隔一?天一次的长期透析,将人彻彻底底绑在了上京。
曹双和方舒雁一?起听过方慧的畅想,听她语带憧憬,说人要是能变成鸟就好了,生出翅膀,飞到天上,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就去哪。
现在大抵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如愿以偿。她被方舒雁带在身边,那些梦里曾经向往的地方,终于迟来地抵达。
自从最开始联系上一?次过后,曹双再次得知方舒雁的消息,就是今天了。她上午接到方舒雁的时候,一?个照面,就无法?自抑地满脸是泪。
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只用了半个月,就瘦削苍白到让她几乎不敢认,整颗心都揪紧。
方舒雁却比她想象得平静,她坐上了她的车,让她开到华音校门外,远远地选了个视野颇好的观看位置,见证了何振抛弃妻女这个惊天消息曝光出来的全过程。
从网上顷刻间占领头条的新闻,到校园里不断响起的惊呼,从闻讯亢奋赶来的狗仔,到自发聚集起来的路人,从周遭未曾停歇的议论,到踉跄着赶到的何展鸣。
从曹双再次见到她,到现在为止,她一手?引爆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亲手撕开原本粉饰太平的虚假幸福表象,将何振堵在华音,面对所有人愤怒的审判,从始至终,一?直冷静得像冰。
这次重新见面之后,曹双甚至不太敢跟她说话。原本想着一?定要把她劝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被方舒雁拒绝之后,再多的劝说竟然就没法再说出口。
她太冷静了,太淡漠了,好像对自己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心中有数,不需要别人的建议指摘。只是越是看起来平静镇定,让曹双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
车开到公寓楼下,她们从安全通道进去。曹双本想陪着她一起上去,却在进地下隧道之后,就被她止住身形。
“在这里等我。”方舒雁对她说,朝她礼貌地淡淡颔首,“等下我拿着行李下来,有些东西需要收拾带走。”
曹双睫毛颤了颤,轻轻应了一?声。方舒雁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就被她开口叫住。
“舒雁姐……”
方舒雁回过头来看她,眸光沉静淡漠。
“那个……谈致北可能在你那里。”曹双咬了下嘴唇,小心地提醒,“你这次离开,是不是没和他打招呼?最开始的两天我们都没查到你的行踪,他找你要找疯了。公司、家里、你喜欢去的地方、可能出现的工作地点,他全都找了个遍……后来知道你的行踪后才消停。但是……”
他好像从始至终,没有收到过来自女朋友的只言片语。
这只是众人的猜测,实?际上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去问。只是他从那天起也一?并消失在了公众视线里,没去参加过任何原定参加的活动,家里也?没有人影。
没有人去方舒雁家找过,只听说程阳来过一?趟,那之后也没提找谈致北的事情,好像默许了他就这么一?并人间蒸发,手?底下唯二的两个艺人都不见踪影。
曹双犹犹豫豫地说完,方舒雁全程安静地听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在她说完之后稍稍仰起脸,向上看去。
她们身处地下隧道,这样仰望也?看不见上面的楼层。方舒雁只简单地向上看了两眼,随即无声垂下眼睫,重新转过身去。
她继续向前?走,只给曹双留下了一?句话,余音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这栋房子我已经委托挂售了,明天会?有中介过来收房,今天过后,和我再没关系。”
脚步声渐行渐远,曹双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忽而猛地打了个寒噤。
舒雁姐要卖房子?那她以后在上京要住在哪里?
……她以后,还会?留在上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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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一?路上到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