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苏神情痛苦,眼睛通红,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淌下了泪。
弓玉知道,做出这个大胆的推测,大尊心里比他还难以接受。
倘若,倘若他们千辛万苦找到的人,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尊夫。
回想起这段时日以来,裴苏苏对容祁的维护和照顾,光是一想到这个可能,弓玉的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
为了容祁,大尊放弃妖王之位,甚至连自己的神元骨都眼也不眨地拿出来了。
如果真的认错了人,大尊该有多难受。
“不,不可能的。”弓玉喃喃道。
与其说他不相信眼前这个魔修才是闻人缙,不如说他不敢相信,不希望这是真的。
弓玉忽然想起,之前验魂时,容祁的灵魂似乎有所缺损。
当时为了不让裴苏苏担心,他瞒下这件事,后来一直没找机会说出来。
“大尊,有一件事我一直忘记说,之前在问仙宗……”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突兀地打断。
“你怎么在这里?”
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却突然出现。
听到容祁的声音,裴苏苏第一时间转头看过去,就见他长眸微阖,面无表情地朝她一步步走来。
貘的内丹燃烧后,能让人昏睡至少两个时辰。
如今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容祁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跟我回去。”容祁在裴苏苏身前站定,去拉她的手。
裴苏苏下意识躲了一下。
容祁动作僵住,一言不发地掀眸看她。
两人无声对峙,暗流涌动,气氛诡异。
弓玉的视线在他们之间睃巡,暂且咽下方才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在容祁目光逼视下,裴苏苏终于有了回应。
“我与你回去。”
说完,却没有将手交到他手中,直接起身离开。
容祁眸光晦暗地看了眼闻人缙,收回视线,跟在她身后。
临走前,裴苏苏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对弓玉说道:“将闻承换个地方关押,多派些人看守。”
“是。”
到底是派人看守,还是派人保护,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回去的路上,裴苏苏和容祁都没有说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踩在雪道上。
半个时辰前,他们的亲昵情态遥远得好似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回到殿中,貘的内丹早已燃烧殆尽,香炉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里面的塔香已经灭了。
裴苏苏施了个清洁术,若不是眼眶还红着,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她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凉茶水下肚,她心中却没静下来多少,只好又倒一杯。
她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喝茶,像是完全忘了殿中还有容祁这个人。
容祁忽然伸手按住她手腕,裴苏苏顿了顿,放下茶盏。
看了眼放在自己腕上的手,之后便垂眸,没有看他。
容祁喉结滚了滚,望着她问道:“你燃了貘的内丹,使我昏睡,就是为了去见闻承?”
裴苏苏没有否认,“嗯。”
她低着头,没有看到容祁此时的神情有多难看。
容祁弯下身子,双手握住她的手臂,眉心拧在一起,“你不是答应过我,绝不与他见面吗?”
裴苏苏叹了口气,“抱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容祁手下微微用力,有些急切道,“这次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以后莫要再去见他了,好不好?”
裴苏苏终于肯抬头看他,眼里却没有了平日的亲昵,只余冰冷。
对上她那双琉璃般的桃花眸,回想起自己昏睡时看到的场景,容祁不知为何心头一跳,脊背发凉。
他很快将这种怪异感抛在脑后,继续道:“我知道,闻承这个名字让你多想了。这是我们一起历练时,我用过的化名,不知那个魔修从何处得知。”
裴苏苏眸光颤动,没有说话。
“他分明就是修炼了蛊惑人心的邪术,还居心不良,特意按照你我过去的经历,试图迷惑你。我不让你见他,是不想你被他蒙骗。”
容祁说的这些,裴苏苏何尝不知晓?
她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她闻所未闻的奇怪法术,说不定那个闻承就是习得了这种法术,又通过某种特殊的方法,得知了她与闻人缙之间的经历,所以才能做出这些事。
可她不信,真的有人能模仿得这么像吗?
“苏苏,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过一个没见几面的陌生人吗?我们从前一起游历,一起在琉光峰上生活,后来离开苍羽剑派,四处历练。这些你都忘了吗?”
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裴苏苏凝眉,眸中浮现出挣扎。
容祁再接再厉,“我与你初遇时,你才初开灵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裴苏苏这个名字便是我给你取的。我将你带在身边,教你说话识字,教你观天象,辨善恶冷暖。那时我们一同走过许多地方,还有后来在凤凰秘境……”
随着他的话语,往昔回忆涌上心头,裴苏苏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开始翻滚起来,脑海中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撕扯,谁也不肯相让。
她疲惫地闭上眼,“你别说了。”
容祁眸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嘴唇失了血色,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我累了,想先休息。”
容祁深深凝望她,犹豫片刻,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直起身子,与她拉开距离。
裴苏苏重新睁开眼,眼睫一直低垂,目光刻意避开容祁,去了偏殿沐浴。
夜里,殿内烛火摇曳几下后,被法术熄灭,周身陷入浓稠的黑暗中。
容祁侧过身,想像昨日那样,将裴苏苏拥入怀里。
“我肩上的伤还没好,不方便。”说话时,她依然没有看他。
容祁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只是苦笑着点头应下,“好。”
他重新躺回原处,听着身边人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声,睁着空洞的眼,望向床帐。
一切似乎都变了。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明明是最接近的距离。
可容祁却感觉得出来,裴苏苏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像是随时都会化作一阵风,彻底离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闻人缙还重伤昏迷着,他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
而自己陪在她身边一年,在她心里竟,竟没有丝毫分量么。
想到她从牢房里出来,完全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容祁心痛如绞,酸涩痛楚交织在一起,连呼吸都带起抽痛。
冰凉的液体濡湿眼睫,顺着眼角流下,无声地打湿枕畔。
两刻钟后,待裴苏苏睡着,容祁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掀被下床。
他联系上还在牢里的虬婴,虬婴施展隐身术,身形消失在原地。
外面看守的小妖早已见怪不怪,没人去管。反正只要他们不打开牢门,那个精怪在里面再怎么折腾,都根本逃不出来。
“魔尊,您有何吩咐?”虬婴用的传音入密,外面的小妖听不见。
见容祁脸色煞白,眼尾泛红,他连忙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你可有办法,知道弓玉和她说了什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用挑明,虬婴也知晓。
虬婴点头,“属下的精神力强于弓玉,可以用精怪族的秘术,悄无声息地监听他与旁人的对话。等他下次出现在属下面前时,属下便将法咒下在他身上。”
“嗯。”容祁淡淡应了一声。
虬婴眼里的魔尊,大多数时候都是性情暴虐的,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候。
更何况这次他办事不利,不仅没杀了闻人缙,还让手下人伤到了裴苏苏,是魔尊用自己的血给她解的毒,他给那些大妖的解毒丹,只是普通补身子的药。
按道理说,这次魔尊应当大发雷霆才是,绝不该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虬婴看得出来,魔尊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差。
想到裴苏苏的眼睛,还有昏迷时看到的前世场景,容祁低声问:“你可认得天机眼?”
他听弓玉提起过,金绿双眸,可看破一切幻境,便是天机眼。
“自然认得,属下还知道,天机眼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魔神之眼。”
一直神色淡漠的容祁,面上总算浮现出些许情绪波动,他长眉微扬,缓声反问:“魔神之眼?”
“正是,神域败落之前,魔神曾身受重伤,从窥天石上取来两部分,成为自己新的眼睛,那便是魔神之眼。”
说完,虬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容祁,试探地说道:“魔神是凤凰,那猫,不,她又继承了上任妖王的凤凰之力,或许,她会是曾经的魔神转世?”
“她不是。”容祁低声道,语气笃定。
虬婴心中纵有疑惑,对上容祁漆黑的眼神,顿时什么都不敢问了。
“盯着弓玉。”吩咐完,容祁就切断了联系。
他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扶额,另一只手里拿着裴苏苏给他缝制的荷包,痴痴盯着瞧。
昏睡时看到的前世情形,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躺在血泊中,身边有一条被剖了心,已经气绝的龙,面前站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人。
那人看向他的眼神冰冷无情,甚至有着淡淡的排斥厌恶。
冰凉的手指覆在眼眶,略一用力,毫不留情地将他的眼生生挖去,鲜血顺着眼角蜿蜒流下。
他疼得蜷缩起身子,捂着眼眶痛苦地低声呜咽。
可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在貘的内丹作用下,被生生剜去双目的疼痛,他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更疼的却是心中,仿佛被最重要的人弃如敝履,他从未像那时一样,无比痛恨自己的肮脏卑微,祈求不到她的半分怜悯。
魔神陨落前留下的滔天恨意,能将一切接触到的人融为湮粉。
可闻人缙落进去,居然没死。
容祁终于知道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