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的巡逻结束,伊恩走下城墙,与换班的伙伴打了个照面。
“早。”
“啊,早,早啊,伊恩。”
面对他的问候,同伴愣了愣才挤出不甚自然的笑容应答。几句无害的玩笑和寒暄过后,伊恩与他们道别。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感受到身后宛如被绳索吊起的气氛倏地松快落下。原因在他的离去。
伊恩穿过中庭返回住处的途中,同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旁人因他的出现侧目,与他迎面碰上的人则小心翼翼,偏偏又要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没有人提及菲利克斯的离去。但他的影子却盘桓在每个对话无措停顿的空白中,无处不在。
这气氛令伊恩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涩味。但他不能去追寻着纠缠他的苦涩心绪的源头,那是一种蒙眼走到禁忌之地的边界前的本能。如果再前进一步,比生命更重要、更脆弱、也更坚硬的什么东西就会分崩离析。
他们相信菲利克斯的说法,认为伊恩是为了拖延时间才伪造了凶案现场。他们将伊恩视作菲利克斯的挚友。他们在顾虑伊恩的感受。
可“他们”究竟是谁?
他们不是当事人,只是从传闻与事实中拼凑出喜爱的故事版本的观众。而这一次,他们赋予伊恩的角色是“痛失挚友的孤独骑士”。
伊恩对这种自我感动的瞩目感到一阵不耐。
他不得不带着镣铐跳舞,念着合乎期待的台词扮演好“伊恩”。如果不那么做,他们就会察觉伊恩无害的皮囊之下,是个异质的离群者。但他配合演出的耐心总有极限。
因此,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伊恩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更久。
虽然被人问起时,伊恩总会抱怨圣地生活艰难,但其实他异常适合那里的生活。
无人引荐、跟随着一群与他类似的亡命之徒奔赴圣地,伊恩跟随的第一个主君是位来自特里托的子爵。伊恩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只跟着所有人叫他红靴子爵。顾名思义,这位贵人总穿引人注目的红靴子,还因此和帝国来的贵族干了一场声势轰轰烈烈的骂仗--在帝国人眼里,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红靴子。
红靴子爵是个有趣的人。他追随自己的领主而来,和所有人一样表现得信仰虔诚,将战死盛赞为“殉道”。但某次,红靴子爵和伊恩他们驻扎在要防守的水源东侧,临时起意调换至对面。那一晚,敌军的灼热龙息吞噬了水源东侧的守军。被惨叫和亮光惊醒的伊恩沉默地爬出帐篷,与坐在水边的子爵无言地看着被黑烟肆意涂抹的天空。
“友军需要增援……”有人从背后靠近,急切地提议。
红靴子爵难得没有挂着他那讨人喜欢的笑容,冷冷回道:“没救了。”
次日,子爵又做出如下评论:
“谢天谢地,如果我们守在东面,可就看不到头顶这该死的毒辣太阳了。”
只要放到自己身上,红靴子爵对于殉道的热情显然就锐减。伊恩猜想,大多数人都和子爵一样,只不过子爵赤诚得宛如孩童,将体面的桌布掀了起来,于是人们不得不面对难堪的事实:像模像样地端坐在长桌前高谈阔论的贵族们其实没穿裤子。
在圣地,滑稽与严肃,生与死,都只是一线。
前一刻还在笑骂的战友,下一刻便中箭从马上跌下去。红靴子爵也是这么摔下马的,但他运气惊人,只伤了一条胳膊。他却找到了借口,很快打点行装带着随他而来的残余部下离开圣地。
“小子,如果不是我养不起新人,我就带你回去。可别随随便便就死了啊!”
这是红靴子爵对伊恩的饯别语。
那年伊恩十九岁,虽然拥有精灵的祝福,依旧默默无闻,只得寻找下家。
他跟随不同身份、不同品阶的领袖人物几乎走遍圣地地图上的每座城池。他当过著名骑士团的随从,也为雄心勃勃跨越平原与近海而来的大人物带过路。只要侍奉的主君战死、受伤离去、又或用尽积蓄负债累累地逃回故乡,伊恩便一耸肩,只带佩剑去寻找下一位愿意收留他的贵人。
也许伊恩已经在此前的人生中透支了所有的厄运,他竟然奇迹般地活过了新兵最危险的头几年。
这是一道公认的门槛。在那之后,新人投来肃然起敬的注目,而不需要险死还生的教训,伊恩也能本能地辨认出哪里是散发着死亡香气的陷阱,又在哪里有一线生机。
但他也和所有活过最初几年的人一样,变得麻木。
他们究竟为何而战?
并非为了信仰,更非为了荣耀。信仰并非划分敌我的界线,为了共同的仇敌,信奉诺恩三女神的人可以与信奉翼神的“异教徒”携手合作,诺恩教徒攻打诺恩教徒,翼神信徒围剿翼神信徒。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他只是不想就此结束,让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阿雷西亚的消息传到圣地有时要花上整整一年。伊恩得到关于艾格尼丝的消息完全是个偶然。四年前,在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后,从海对岸归来的医院骑士团带来了救援物资,也捎来了最新的大小消息。
伊恩已经累计下了足够的战功和名声,当时的主君派伊恩前去接待劳累一整天的医院骑士们。听说伊恩家乡在科林西亚之后,其中一人随口说道:“啊对了,你们的公爵不久前续娶,新娘是荷尔施泰因人,海克瑟莱一族的女儿。”
“是海克瑟莱的小女儿吗?”伊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问。
小女儿奥莉薇亚不会离开白鹰城,要成婚也只会是男方入赘。嫁人的只可能是次女艾格尼丝。但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抛出这个问题,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肯定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