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康到洛阳,路途并不算近。在途经某些远离城镇的地方时,难免会看到一些凄凉景象。
自三国之后,天下分分合合,战乱不断。百姓生活困苦,甚至曾发生过易子而食的惨剧。这对一直生活在画檐若云,灯繁似星的富贵乡中的周嫣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纵然这种体验并不美好。
沐浴在棠花缤纷落英下的王轩观其神色,问道:“阿嫣似有心事?”
自打到了外祖家,她每日跟着表兄表姊们调香弄脂,斗草簪花,投壶撞柱,骑马游玩,十分自在。
王氏子弟不论男女,皆饱读诗书,或温文尔雅,或风流不羁,或空灵隽逸,他们都对这位小表妹关爱有加。但即便如此,却依然无法令她摆脱路上所见的那一双双麻木而绝望的眼神。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牛马一般被人驱赶着的流民们的影子常常出现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听说如今的流民比天上的星辰还多。”
“我怕有朝一日,也会流露出和他们同样的神情。”
听周嫣诉说她所谓的“忧虑”后,王轩哈哈大笑着抚摸她的头,说道:“乖,你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如此。”
也许是厌倦了总被当作无知稚子对待,周嫣气鼓鼓的瞪着他,辩驳道:“从古至今,从夏商至汉魏,多少皇室王孙子弟国破家亡后沦为奴隶囚婢?譬如有日出,就一定会有日落;有月圆,就一定会有月亏。轩表兄因何认为我们不会有那样一日呢?”
见她说得郑重,王轩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夸张了:“人生来便有贵贱之分。贵者理应在上,贱者必定在下,此为天地间常理。譬如阿嫣身上同时流有五姓世族中王氏和周氏的嫡出血脉,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阿嫣出身更加高贵的女郎。”
这倒是事实。
此时的人最讲究门第,士庶不通婚是铁律。非但如此,士族中也分三六九等,同一等级的世族只和同等的人家通婚,严禁血脉混淆。除非实在没得选择,只好降一等级聘嫁,这都是极为罕见的情况,现在还不流行。
不止如此,低一等的世族人家还需要拿出大笔的财富作为聘礼,否则人家宁可把女儿送去高门做妾,或者干脆不嫁,也不低就门庭。
周嫣的父母就分别来自当时最顶尖的两个世族,在那个世家掌控一切,最辉煌时甚至能够废立帝王的时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世族女郎们比皇室公主还要尊贵。
听了王轩的答案,另一位表兄王辙则缓缓抚摸腕上佛珠,清澈高远的面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地悲悯:“无论贵贱,众生皆苦。有些苦痛,就算生于世宦高门,亦无法参透。”
王轩接过侍女斟满的酒杯,也不管杯面漂浮着的一片玉色花瓣,扬头一口气豪饮入肚,一抹嘴,不以为然的说道:“四兄常常杞人忧天。”
他扶着凭几,站起身来,对王辙说道:“走吧,谢十五郎邀我去他新修整的别院游览,四兄不如与我同去。”
周嫣不满道:“轩表兄这是要逃?”
王轩潇洒的甩了甩袖子,摇头笑道:“等改日再与阿嫣辩个高低。”
他也不问王辙愿不愿意,拉起他的袖子就走。在他看来,这位总爱伤春悲秋的兄长最缺少的就是融入与人交往的乐趣。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乐趣,因为人人都抢着与他结交。
王辙没办法,只得借以扶着仆人的肩膀将身体稳住。他叹息道:“沉溺于短暂的肉身享乐,终究是虚妄的。”
在儒家思想备受怀疑,老子和庄子的观点流行于世的时代,有人沉溺于享受,有人选择避世清修,两种行为都十分常见。
“四兄,八兄,等等我们。”十一郎和十三、十四、十六郎等几位郎君也都纷纷跟了上去。
“今日不能和嫣表妹一道调香了。”王十一郎歉意道。
“不妨事,那古书里记载的华胥甜梦之香就等十一表兄回来后再制。”
论风雅趣味,王氏子弟个个不同凡响。他们可以同时擅长书画、调香、射艺、制作乐器等。甚至有人爱好打铁、给木屐打蜡和给驴子剪毛,各种稀奇古怪之好不胜枚举。
郎君们陆续离去后,只剩女郎们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周嫣望着一旁的百鸟绣屏,忆及昨夜曾做过的梦,不觉有些困惑。
她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古怪至极的梦?
她诉说了梦中境况,王丽光听罢,合起双掌,笑道:“一定是你昨夜听了谢家十五郎所奏《凤求凰》才梦到这些的。自打你来了之后,他就常常跑来做客。从没见他跑得这般勤过。”
另一位表姊王徽音趁机打趣道:“姑母就表妹你一个女儿,定然舍不得将你早嫁。想是要将你留到二十岁,留成老姑娘。”
周嫣不以为意:“一辈子不嫁人才自在呢!”
“话别说得太满,小心明日遇上一位俏郎君,你又闹着要嫁人了!”
在座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我知道一个人,保准嫣表妹见过他之后,就非君不嫁。”
“我知道,我知道,定是那一位无疑。”
“满洛阳城哪一位女郎不想嫁他呢?”
“别说洛阳,天下间想嫁他的可是不计其数呢!”
周嫣被这左一言,右一语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们说得是谁呀?”
王丽光神秘一笑,说道:“先不必提他的名字,等哪日你见了就明白了。”
周嫣这日夜里有些失眠,表兄王轩和王辙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打架。因为不安,次日一早,她就去找母亲王夫人,说要去佛寺施粥做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