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是有子女的太妃,尚且忧心以后的日子,更不用说那些无所出的太妃们。再往前几十年,无子嗣的太妃,是通通要为大行皇帝殉葬的,三尺白绫一缢,再不用担心养老。后人有诗云:“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万幸,大行皇帝之父,英庙老爷废除了后宫殉葬之制,太妃们才有了担心养老的机会。
太妃们搬到哕鸾宫和嗜凤宫这日,张羡龄也搬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是整个后宫的中心,正在紫禁城中轴线上,地势高,大殿有连房九间,左右分别有东西两个暖阁小院,皆坐落在高高的月台之上。
从月台两侧的楼梯下去,大殿东边是膳房和茶房,西边是药房和库房。大殿之后,有一道长长的游艺斋,穿过去就是宫后苑。
她在坤宁宫转了两圈,吩咐道:“游艺斋西小院改做宫人直房,把茶水间什么的设在其中,以后宫人内侍来办事,都现在这里休息。东小院收拾收拾,我另有他用。”
周姑姑一一记住,又问:“那……坤宁宫大殿里头的格局,娘娘预备怎么改。”
张羡龄思量片刻,坤宁宫大殿的格局并无不妥,只是未免太过庄严,想来多添一些绿植和软装就行了,倒也不急,毕竟她还要住好多年呢。
“大殿不急,你把带来的东西分放好就是,等大行皇帝奉安礼后,再慢慢做打算便是。”
***
九月,朝臣争吵多日,终于拟定了大行皇帝的谥号,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从此明宫上上下下都将对大行皇帝的称呼改为“宪庙老爷”。
按照钦天监所算的吉日,宪庙老爷的梓宫移到宝宁门外的仁智殿停放,只等十二月葬入茂陵。
梓宫运至仁智殿那日,是个阴天,云密密地集结成一大片,遮挡住太阳。
三辆车满载纸钱,穿着孝衣的内侍立于其上,抓一把纸钱,手一挥,向着天空撒去。纸钱纷纷扬扬落下,像雪花一般,白茫茫一片。
回来的路上,张羡龄迅速瞥了一眼朱祐樘的神色,他方才一直很平静,该哭时哭,该上香时上香,只是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可不知为什么,张羡龄看着他,心里很是难过,就像瞧见了深谷之中满地的落梅花,安安静静,却那般凄清。
回到清宁宫,朱祐樘驻足,回眸对她道:“你回去歇着吧。”
然后,他独自走向正殿,不曾回顾。
等到黄昏,张羡龄命梅香去请万岁爷一起用膳,无果。梅香小心翼翼的回话:“说是万岁爷正忙,还请娘娘自己用膳。”
张羡龄低头看向满满一桌佳肴,轻轻叹了一口气。
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于朱祐樘的性子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每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总爱一个人呆着。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雷声滚滚,响彻紫禁城。
听着雷声,张羡龄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忽然披衣起身,叫梅香撑伞,去叩正殿的门。
门口值夜的内侍见了她,吃了一惊:“这样大的雨,娘娘是怎么了?”
张羡龄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高声道:“我怕打雷,万岁爷睡了不曾?我……我万岁爷陪着我。”
她一面说话,一面望向东二间的书房,那里仍亮着灯。
很快,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次第打开,内殿值夜的内侍李广匆匆奔来,请张羡龄进去。
书房里,朱祐樘手按在桌上,一旁摆着一本《文华大训》,是他开蒙读书时,宪庙老爷亲自编写的。
他快步走向张羡龄,蹙眉道:“叫宫人喊朕便是,这么大的雨。”
“我怕。”张羡龄仰着脸望他,可怜兮兮的。
老天爷很给面子,轰隆隆又是一声雷,她趁机扑到他怀里,让自己瑟瑟发抖起来,营造出一种小可怜的感觉。
朱祐樘下意识的拥住她,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你真是我的冤家。”
灯影里,张羡龄穿着一件素白单衣,青丝未挽,纷纷扬扬披在肩上。许是来得急,她鬓边几缕头发沾了雨水,贴在脸颊上。朱祐樘见状,连忙拿起一床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
锦被起先是冰凉的,渐渐变得暖烘烘的。两人依偎在一起,不曾言语,只静静地卧听风雨声。就在张羡龄以为朱祐樘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话声很轻很轻:“羡龄,我爹娘都没了。”
她小心地贴上他的背,说:“我陪着你呢。”
帘外雨霖霖,殿内静悄悄,人初睡,清宵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