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仍站着,楼下的哄闹声渐渐隐去。
暴雨,天空漆黑得能吞没万物。滂沱天水里跪着一个人,手指抓在地上,碎石子将十个指尖都划破了。血顺着雨水流下去,混进泥地里,黑得看不见。
他惨白着脸,抬起头,幽怨地似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不要走好不好。”
红坊外,又一声惊雷。
凄厉的闪电将大雄宝殿照得通明。油灯虚弱地晃着,佛祖法相庄严,低眉看着地上匍匐的世人。
那人就站在大殿内,背后是庄严佛祖,他翩跹一笑。
“阿久,那日你在佛祖面前说我是你的良人,今日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祝久辞骤然惊醒,将脑海中纷乱的片段轰出去,定下神,就看见红衣角消失在廊沿尽头。
他穿书了,还是一本狗血又虐身虐心的古早虐文。
原书中,与祝久辞同名的可怜人被梁昭歌这个疯批毒蛇缠上,好好的京城小公爷不过几年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同祝府上下,乌烟瘴气一片。
梁昭歌是个疯子,眼中有了一人便容不下其他的疯子。偏执,狠烈,世间的规矩于他而言像是笑话。他不仅自己疯,还要拉着旁人一起疯。
他执拗地将小公爷锁在自己的方寸之间,旁人来瞧一眼都难,若是谁将小公爷临时接了去,梁昭歌能将整个京城闹翻。
小公爷的爹祝老国公也拿他没办法,毕竟谁人能对付得了一个疯子?老国公头几次还能态度强硬地把小公爷抢回来,但梁昭歌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满身是血地跪在庭院中央,厉鬼一样惨叫,头顶劈雷,暴雨倾倒,全府上下无一不被吓得梦魇。
不过几年间,老国公郁结吐血而亡,国公夫人悲伤欲绝,自刎而去。小公爷一夕失了双亲,整个人失了魂儿一般,一丁点儿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但生命却没有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被梁昭歌生生拽留在人世间,受尽百般苦楚。多年心郁,终是在雨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祝久辞不记得书中的结局了,隐约有个印象,梁昭歌抱着尸身在雨中哭了三天,他赤手挖了一座坟茔,立了碑,生生用手指刻出字。他跪在石碑前,一头一头地往上撞,生生把自己撞死在碑前。
那石碑上的字本就是梁昭歌用手指生刻出来的,血肉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他又一下下磕在上面,碑面血红一片,极是恐人。
这是梁昭歌的殉情。
祝久辞打个冷战。
靠,就不该在交论文的前一晚接亲妹的电话,听她哭诉劳什子惊天地泣鬼神的绝美爱情。
绝什么美,祝久辞他命快绝了。
绝对不能和这个疯子有任何交集,祝久辞没有犹豫,当下便推开一切阻碍,硬是从一众乐娘乐师中闯了出去。
飘泼大雨。
祝久辞在门前停住脚,左右看了看,红坊门口的乐娘们早不见了身影,他也没个地方去借把伞。
辽阔的天幕下,雨水像刀子一样劈下来,挟着雷鸣闪电,劈哩啪啦砸在地上,溅起的水有三尺高,蝗虫一般往台阶上跳弹,很快就将祝久辞的鞋袜打湿了。
小侍从阿念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来,空着一双手委屈地看着祝久辞。
没伞。
来时晴空万里,谁能想到不出半日就飘泼大雨。
楼上木窗响动,祝久辞抬眼望去,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将窗沿推开,露出一截皓白手腕,下一刻,一把被撑开的油纸伞落了下来。
祝久辞扭头就走。
“唉!伞啊!”阿念跳起来接住伞,正高兴,就见自家小公爷早走远了。
“小公爷等等!阿念给您撑伞!”
楼上,木窗啪嗒阖上了。
*
原书中,祝小公爷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酒厂赌坊青楼没少去。莺莺燕燕见的多了,一朝遇上厌世的梁昭歌,他登时来了兴趣,整日往乐坊跑,完美发挥自己的小太阳属性,将光辉洒进了阴暗角落。
在梁昭歌初礼的日子,他直接雇了四十余个壮汉,将满箱金子抬进红坊,生生将其他眼馋梁昭歌的人憋屈回去。但是看着躺在榻上的美人儿,祝小公爷没骨气地跳窗跑了。
他虽花天酒地,但没一次落到实处。
他这一次挥金算是给二人在京中立下了名头,大街小巷无不传颂祝小公爷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的光荣事迹,祝国公差点没气死,拿了龙头拐杖追着小公爷在偌大的府里跑。最终以小公爷跪了三天祠堂,娘亲好说歹说劝下才出来。
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小公爷又跑乐坊去了,美名其曰看他的人。国公爷气得不行。
祝久辞现下正跪在祠堂里,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也是赶得巧,他刚奔回祝府,就在大门前碰上了黑着脸的亲爹。
唯一的儿子逛乐坊,还淋着雨一路招摇地跑回来,任谁也不会不生气。于是祝久辞现下就跪这儿了。
这还没有抱得美人归就喜提祠堂一夜游,祝久辞真不知该哭还是笑。
外门被敲响,随着吱呀一声,冷风灌了进来,旋即又被阻在外面。祝久辞转头看去,国公夫人端着热汤进来。暖黄的烛火将国公夫人的身影曳得纤长。走近了,她跪在旁边的蒲团上,指尖拎着玉勺在碗里搅动。
祝久辞心里有些暖意,他还以为自己得在这儿冻上一夜。
国公夫人样貌生得美,但不是小家碧玉的秀美,而是从内到外透着英气。举止间洒脱大方,一双寻常女子不常有的眉峰是面容上的点睛之笔。
祝久辞想起来,国公夫人也是上过战场的奇女子。
正想着,思绪就被国公夫人的碎碎念打断,“你也是,大雨天的在外边瞎跑,你爹多担心你不知道?去红坊就去了呗,你又不是第一次去,还怕你爹这次发现不成。非得赶着大雨跑回来,你爹不罚你罚谁。”
“关键是雾气这么大,万一被马车撞了,我和你爹找谁哭去?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万事都由着你,关键是安全第一,其他的爹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也是的,今儿个转性啦,红坊泡一半跑回来。”国公夫人瞥一眼祝久辞,手上仍没忘记搅拌散热气儿。
“莫不是被谁家欺负了?不怕,谁欺负你,娘亲扛刀杀过去。”
祝久辞连忙从国公夫人手中接过汤碗,止了她的话语。再说下去,不知要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这国公夫人看着端庄沉稳,性子倒当真是,洒脱。
“唉,”国公夫人跪在蒲团上捶捶腿,“不舒服。”她一笑,便抻直了腿,一屁股坐下。曲起一条腿垫着手臂,撑住下巴。
祝久辞:“……”
京中论潇洒,没人能比得过国公夫人。
“乖乖,怎得不说话,莫不是被雨淋傻了?”国公夫人伸手要摸摸宝贝儿子的额头。
“没有,娘。”祝久辞抱着汤碗往后躲躲,“我好着呢。”
“好什么好!”国公夫人突然怒颜,祝久辞被吓了一跳。
“娘?”
“叫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