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团一路风餐露宿,每日急行军数十公里,运气好时,晚上可以在?农户家空屋的地上铺稻草来睡,运气不那么?好时就不得不挤在?棚屋猪圈。一路上师生食不果腹,就向学农业的学生学习哪些野菜可以挖来吃。
时欢把?碗里的石头和树根挑出来,分了一点饭给周箨:“我吃不了这么?多?。”
每日早餐和晚餐都是大锅饭。由于队伍很长,学生脚力不同,到?达开饭地点的时间就很不同。
负责煮饭的教授就想了个办法,备上一定数量的碗,一人一碗饭,提前盛好放在?那里等人来吃,等到?所有的碗都空了,就知道所有的学生都来过了。
这样一来,无论男女?学生分到?饭都是一样多?的。女?生胃口不如?男生大,时欢就经常把?自己的份分一点给周箨。
两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起吃饭,面前是一片农田。
田里种的不是寻常农作?物,而是大片盛开的妖冶的红色罂粟花。
满面沟壑、脊背弓起的老农夫在?田里劳作?,这在?当地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象,漫山遍野的农田都是罂粟花。鸦片利润巨大,可一路走来,湘西、广西、贵州等地却极度贫穷落后,种植鸦片的农民甚至只能?勉强糊口。
许多?同学见到?田里的罂粟花都是满腔愤懑,然而这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计。
“若非实在?活不下去,谁会愿意种这些东西呢。”时欢说,“我们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很勤劳诚恳的民族。底层人民为?国家创造巨大的财富与价值,可是却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分配是个很大的问?题。”
田里的老农夫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浑身上下瘦得没有一点肉,筋骨毕露,腰已经挺不直了,像是虾米一样弓起,皮肤寸寸龟裂,眼神是这一路走来常见的呆滞麻木。
“经济在?我们的中文里,最初就是经国、经邦、济世、济民的意思,是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所以我读这门学科,”时欢看着田里端着破碗喝水的老农夫,“是想为?了一个公平富足的新社会而努力,让他们也能?得到?付出劳动所应得的回报,有所依,有所养,有尊严,有思想。”
周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曾在?前往长沙路上所亲眼见到?的瘦骨伶仃的乞丐、家破人亡的流民忽而又好像重新映入眼帘。
他说:“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也能?有强大的武器军舰作?为?底气。我希望今后我们国家的孩子也能?生活在?和平年代,从小接受科学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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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团抵达昆明时已经是两个多?月后,是三路队伍里最后一支赶来汇合的。那一天恰逢景行的校庆日,景行的梅校长和首大的蒋校长在?圆通公园主持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负责带队的黄师岳团长站在?讲台上,拿着名册,一个个点过名去。
时欢看着台上身穿长袍、沉静稳重的梅校长,忽然扯了扯周箨的手。
“其?实我一直偷偷地觉得,你和梅校长有些像。梅校长也是东华中学的学生,当时也是他们那一班的第一名,而且他之前也是学物理的。”时欢仰头看周箨,满脸仰慕,“梅校长平时话也很少,但?是为?人沉稳可靠,温和平静,让人心安。多?亏有他主持大局,景行和联大都变得很好。在?我心里,你们两个都像是白玉,不争不抢,是端方持重的君子。”
没想到?她会拿他来和德高望重的梅校长比较,还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一大串话,直白露骨地表达对两个人的赞美?。周箨定定地看着她,一时简直不知该怎么?回应。
恰在?此时,时欢的名字通过扩音器传出。她站在?台下,忽然有些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地应了一声?“到?”。
身边的周箨暗暗牵紧了她的手。
当初出发时的三百多?师生,此时一个不落地抵达了昆明。黄师岳团长点完名后,将名册交还梅校长,笑着说:“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
一九三八年四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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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时候,联大租用昆明城内已有的建筑,后来自己的校舍建成,师生就搬进了这一排排土房。
“听说梁学长设计了好几稿都被梅校长驳回了,因为?联大的财政实在?紧张,根本建不起。梁学长发了脾气,梅校长就和他商量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迁回首都,再请他来设计景行。虽然现在?的校舍是土房,也不够全校师生用,可是已经是学校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了。”
“前线战事节节败退,内地的名流都来西南避难,昆明物价飞涨,恐怕以后还会更难。”时欢坐在?上层的床铺,一边读书,一边和下层的顾之京和鹿鸣闲话。
顾之京在?替鹿鸣编辫子。自从到?了云南,女?孩子的头发长长了许多?,鹿鸣又不会简便地打理长发的方式,顾之京就教她编普通人家女?孩土里土气的麻花辫。
“这样也很漂亮嘛,你长得美?啊,大小姐。”顾之京编完头发,揉了揉捏鹿鸣的脸,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下铺挤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子闹成一团,这时,时欢忽然从上铺探下头来:“呜啊啊啊啊又下雨了!饭盆脸盆都借我接雨!不然今晚我就只能?和你们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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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教室的铁皮屋顶也被卖掉,换成了稻草。
再后来,日军开始围攻西南,西南联大成为?了首要的打击目标。
彼时昆明毫无防空力量,整座城市像是坦露在?日军轰炸机之下任人鱼肉。每次轰炸机来临,警报拉响,师生们就要从校舍撤出,前往山沟里寻找掩体。
在?挖出来的洞穴里躲避空袭时,许多?联大的老师还会支起黑板继续讲课。只不过各系混杂,时欢有时候会误入别的系,曾经一头雾水地听完过化学系的一堂课。
课讲到?一半时,扬随才姗姗来迟,抖了抖身上的灰土。
时欢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才来?你不要命了?”
扬随道:“才做完实验,怕日本人把?实验仪器炸了,所以把?贵重的都收进教室下面的洞里才过来。你怎么?在?这?你来找我?”
“当时炸弹就在?我身边炸开,我就找了个洞随便一头扎进来。”时欢道,“就这样,我不仅听过化学课,我还听过沈从文教授的文学课,华罗庚教授的算学课,冯友兰教授的哲学课,还帮陈寅恪教授抱过史料,真?是经历丰富,哈?”
她话音还未落,洞外?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尘土扑簌簌地落了洞内师生满身。
扬随条件反射地伸手护了她一把?,待到?爆炸声?平息,才收回手去。
“我来的时候,看到?了日本的轰炸机。”他忽然开口,垂下眼睑,声?音有些低沉,“昆明没有空军,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几乎是贴着地面轰炸,我甚至能?看到?日本人投炸弹时脸上的笑容。”
时欢抱着脑袋,转头看他。
少年忽然开口道:“我一直有另一条想走的路。这个想法从首都去长沙时就有了,后来听说南京沦陷后的遭遇时,我就基本确定,现在?就是个合适的时机去做。你会支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