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的黄昏依旧很长,暖金色的落日余晖最耀眼源头随着太阳一路西去,单薄的尾端被拖曳、拉伸,漫过眼前干净的柏油大道?,透过前挡风玻璃涌进车厢。
时欢坐在邵昀身侧,一面摆弄手里溢出丝缕凉气的可乐瓶,一面偷偷打量他的侧脸,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老板不做人,天天逼着你加班,或者给你好大的压力?”她?努力猜测半晌,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骂他?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凭我?和你的交情,我?一定陪你骂到爽。”
邵昀原本将手肘撑在驾驶座左边的车门上,支着半边脸望向前方出神,听时欢说完这一番话?倒是微微转过脸来看着她?,神情中带上几分笑意?:“我?就是老板。”
时欢一把没抓住可乐瓶。瓶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她?只得狼狈地弯腰去座位下?面的空隙捡,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嗯……通俗点说,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回家继承了家产。”
时欢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可乐从?座位下?面拯救出来,表情还?有些呆:“那?你想听我?骂你还?是夸你?”
邵昀唇边的笑意?更深:“怎么还?和初中一样傻呆呆的?”
被当事人一提醒,时欢回忆起和邵昀第一次见面时她?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嫂子”,不由得有些羞愧,连忙正了正神色。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家生??科技公司其实是你家的?我?以前完全没有察觉出你家这么有钱欸,你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你可是和我?吃了三年小吃街的小摊,但在这里租一层办公室每个月都要花上百万吧……”
“以前我?以为这些和我?无关。我?父母做他们的生意?,我?读我?的书。有钱是好事,但我?读书和生活也用不了这么多。更多的时候,他们所做的事、家里的钱,对?我?来说是没有实感?的,只是数字而已。”
邵昀微微垂下?眼睑,眼神失去聚焦,看向空气中虚无缥缈的一点:“那?时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做研究,发论文,就和现在的周箨一样。”
“你现在也可以呀。你家里这么有钱,肯定不指望你工作挣钱养家,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去走了。况且,你本身也很擅长生??学。”
邵昀抬起眼睛看了看她?,忽然轻轻笑了笑:“欢欢,你真的好天真。”
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他的视线重新又落在前方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时欢听得出,他似乎是在叹息。
“和大多数自然科学一样,生??学术研究是唯天赋论的事业。它又是自然科学里很特殊的一种,生??机体的演变千变万化,很多举足轻重的顶尖论文和经典实验甚至也难以复制。生??在大面上并不像其他文理学科遵循某种固定的模式,或者说,目前来看我?们还?没有足够了解生??学。”
“所以在顶尖的学术界,基础远不如天赋重要。我?在实验室里见了太多人浪费一辈子去探索根本不能有结果的、错误的方向,而同样有很多十几岁的少?年天才连最基本的生??知识都不必完全掌握,也可以提出精彩绝伦的结论。”
时欢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可乐,小声说:“可是你在我?心里,就是属于‘有天赋’的那?一类。不只是我?这么觉得,你的成绩也从?客观上证明了这一点。”
邵昀释然地笑了笑,看着她?:“谢谢你。但是欢欢,实话?就是,无论国赛也好、首大也好,每年能入选的有数十数百之众,真正推动学术发展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的生??生涯在大学后?就走到了尽头。不是所有人都是周箨,这条路对?天赋不够的人来说是很残忍的。我?并不嫉妒他,但向现实和世俗妥协确实很狼狈。”
邵昀笑了笑,夕阳停驻在他的侧脸上,为青年英俊的脸庞镀上温柔而沉默的光。
时欢忽然回忆起读初中的时候,同样是眼前这个人,会兴致勃勃地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学生??竞赛,会为了在上竞赛辅导课前多温习半个小时而省掉晚饭,会在谈到首大生??系录取时眼里有光。
她?的喉咙微微发紧,眼眶也有些酸。
没有什?么比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成长磋磨掉棱角、被迫放弃曾经的自己?更令人惋惜的事情。
她?转头看向窗外,金乌欲坠,喷薄出最后?一缕金光,天地之间即将没入黑暗。
时欢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邵昀会叫住她?。因为这些话?没有其他人会懂。他只能够说给她?听,只有她?能够听懂。她?完整地见证了少?年时代?的他对?生??的热爱、他的竞赛生涯,而又不像周箨那?样于人情世故上不太能够共情。
时欢低下?头去,伸出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时欢说,“你看,我?从?高考就没有如愿以偿地去自己?想去的学校,和周箨比起来也不算很聪明,但我?还?是觉得我?每多努力一点,就比不努力的自己?好一点,离周箨近一点。而努力有很多方式,即便没办法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完全吻合,能够无限接近也很好。”
“真正的天才和从?事自己?喜欢职业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平凡的人不断努力接近梦想才是寻常,并不是你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