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喧嚣如风涌来,光彩迷离。
万千闪烁的灯火下,江然眉目疏朗,细碎的光落在眼中,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只不过,她还分辨不出,自己现在是不是脸颊比身上的斗篷还要红。
“你说,你说什么?”
程瑶棠觉得自己果子酒果真喝多了,竟然有些晕眩,脑子也不甚清醒,懵懵望着江然。
江然定定看着她半晌,忍了忍,最后道:“你阿然哥哥的样子,是你喜欢的吗?”
“你……”程瑶棠露出疑惑的神情,歪着头一顿,翘起嘴角,玩笑般的嘟囔:“江世子好皮囊,是长安第一美男子。”
她嘻嘻笑出声:“本县主,自然也是喜欢得紧。”
说着,她将手中的兔子花灯转了个方向,用手柄处,轻轻挑起江然的下巴,美眸眨了眨,眼底流光四转。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大飞和丹华随寒风凌乱。
半天后,又舍不得打扰。
幸好今日着实热闹,吆喝的摊贩、杂耍团、乐舞班聚集在各处,吸引行人的大部分注意力,没人注意到这里。
否则,要是被认出这是江世子和明曦县主,岂不是要震动全长安。
还有啊,他们家主子未免也太大胆了吧,这叫什么,当街调戏?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相比较他们的震惊,当事人则沉浸于这份忽如而至的悸动中。
江然一眨不眨看着程瑶棠,唇畔处一抹似笑非笑,眼底则是显而易见的宠溺与暖意。那份温柔,直直烙进她的心底。
丝竹声由远至近传来,原来是几个曼妙跳舞的女子一路过来,周围的人群跟着转过来。
程瑶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举动,的的确确是调戏啊。
她呆了呆,立刻将兔子花灯调转拿好,轻轻咳嗽。
“我,可能喝多了……”
“……”
江然笑出声,声音清朗,明明是熟悉的,却叫程瑶棠耳尖滚烫。
她怒瞪:“你笑什么?还不许我喝多吗?”
“许的。”他一本正经,“我喜欢阿棠‘喝多的样子’。”
这,这人!
程瑶棠又惊又郁闷,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当即转过身,随着人群走过去。
江然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人太多,当心丢了。”
“不许拉拉扯扯!”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拉手臂,程瑶棠瞪眼。
江然先将人拉到人群外,闲闲道:“若是非要拉拉扯扯呢?”
顿一顿,又故意道:“毕竟本世子可是最喜欢与明曦县主作对的人,她的话,自然都不能听,非得反着来不可。”
程瑶棠干脆拿脚去踩他。
江然灵巧避开,紧紧拉住她的手臂不松开。
“说不过便要打人。”他轻叹,“明曦县主好不讲道理的。”
“同你还要讲什么道理?”程瑶棠高高扬起眉头,“更何况我也打不过你,分明是你江世子欺负我这般柔弱的小女子。”
“但我也不敢打你啊。”
“不敢打我,你就拿话堵我?”
江然低低一笑,望着她,忽而道:“阿棠,我很开心。”
如果换做旁人,或许会问,开心什么?
但程瑶棠没有问,因为这份高兴,已经感染到她。
她也无需问,这份默契,自然而然就出现——她也是开心的,那就够了。
江然颇为不舍,却也不得不轻轻松开她的手臂,两个人再次并肩而走,漫无目的,偶尔停下驻足看热闹,或者斗两句嘴。
程瑶棠还趁机买到糖葫芦,丹华拦都拦不住。
不知不觉,已经有些晚了。
往年的上元节都是在宫里过的,民间的热闹还没这样体会过。今天过得尽兴,程瑶棠笑容灿烂,在后面,酒也醒了,笑眯眯挥手。
“今日多谢阿然哥哥。”
“往日还有这样的热闹,阿棠还来吗?”
“来。”
在路上,丹华有些担心,看着自家县主心情很好,便犹犹豫豫着问道:“县主,以为江世子如何?”
程瑶棠有些惊讶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回答道:“江然虽说有时候的确叫人讨厌,但他若真有那样讨厌,我也懒得搭理他。”
顿一顿,她补充道:“他不错,够义气。”
丹华的心咯噔了一下。
其实自家县主现下或许还没往深处想。但是江世子已经愈来愈明目张胆,怕是过不了多久,全长安都要知道他的心思。
自家县主,当然也会知道。
那县主,又是怎么想的呢?
丹华试探性地道:“今日上元宫宴,远远看到施家大小姐,送了江世子一个香囊,好像还是自己亲手绣的,施家大小姐,当真是蕙质兰心……”
现在的施家大小姐,都是意指施怀娴。
而施怀娴的心思嘛,程瑶棠自然早就看出来了。
闻言她没什么情绪波动,淡淡道:“江然不会收,施家大小姐怕是要伤心的。”
“咦。”丹华满脸惊讶,道,“县主为何觉得江世子不会收?”
“那他收了吗?”
“……没有。”
“施小姐太着急了些。”程瑶棠摇摇头,叹道,“不管是不是以救命之恩送礼,这份礼都带着小女儿心思,江然素来怕麻烦,不会收这些。”
当然,如果江然也存在有别样心思,就不一样了。
丹华道:“县主送的东西,江世子都乐得收起来啦?”
“我和江然自小一起长大,他的礼我哪次没收?正常回礼,他当然也不会拂我面子,况且,我可没有送香囊。”
丹华无言以对。
在自家县主眼里,她和江然的感情当然和别人是不同。
互不对付的死对头是一回事,但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却也是旁人比不来的。
说到这里,程瑶棠突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送香囊,江然会不会收?
等等,她讨厌绣活,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
她宁愿送刀呀剑呀,还更加实用。
就在丹华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点醒县主,江然对她昭然若揭的心思时,程王府已经到了。
正巧,程王爷他们刚从宫里回来,两方马车面对面停住。
程王爷喝得醉醺醺的,连自家女儿半路离宫都不知道,由丫鬟扶着先行回府了。程王妃上下打量着自家女儿,轻声问道:“和江然出去逛上元?”
“嗯。”
程瑶棠还是拎着那盏小兔子花灯,眉梢处都是笑意。
程王妃笑道:“热闹吧?”
“热闹。”程瑶棠弯起眉眼,“民间的上元节,之前也只是听旁人说过,或者坐在马车上经过而已。到今天,真正参与进去,才知道有多好玩。”
程王妃挽住女儿的手,母女俩走进去,程王妃笑着开口:“现下不讨厌江然了?”
程瑶棠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脸上表情变了变,半晌才闷闷道:“现下他不和我作对,也总对我颇有照拂,你女儿也不是那样没心没肺的,当然没理由还是讨厌他吧。”
“那小子虽说经常恣意妄为,却也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会做恶事的人。”程王妃缓声道,“你同他走得近,母妃不会说什么。不过,我们都不是普通人,阿棠,你要知道,身后还有很多人看着我们。”
程瑶棠明白母妃的意思。
程王府和江王府,虽说享尽尊荣,但两位老王爷和先帝相继逝世后,不少人就已经蠢蠢欲动盯着他们了。
飞鸟尽鸟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世人的看法,也的确有许多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阴谋诡计更是少不了。
不过,那又如何。
她会是高贵优雅的明曦县主,同样,恣意任性也是她。
同谁走得近,还轮不到旁人指指点点。
她知道,江然也是这样想的。
“江然和我是一样的人。”程瑶棠扬起唇角,眼眸晶亮,“我们没在怕。”
程王妃笑了笑,拍拍女儿的手背。
能够拥有这份尊荣,绝不是平白得来的,不管是江家还是程家,他们都有那个魄力和胆识。
既然如此,尽管放马过来就是了。
-
和四皇子拐弯抹角的聊天结束后,没多久他就遣人送来了一封信,信里是江然主谋七月初七刺客一事的证据。
不管是程瑶棠还是程博昱,都没有半点动静。
周元礼耐着性子等许久,没等到回应,却也没有再跳出来。
原因是,变故骤然出现——寒门关动乱。
战报传至京中,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程瑶棠已经先收到了江然要赴战场的消息。
是江然主动请缨,决意同白将军前往寒门关,平息动乱。
谁都知道江世子重武轻文,虽然是个纨绔,但的确有身好武艺。
在永晋帝的‘宠爱夸赞’里,整个朝野更是知道江然和羽林军方大将军对战,但丝毫不落下风的事情。虽然里头或许有夸张,但方大将军那样实诚的人,都开口夸江然,还是证明,江然的确有本事。
可却没想到,这样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竟然会想上战场?
这不会是一时冲动,或者被自家老爷子逼迫的吧?
自家老爷子——江王爷表示这个锅不背。
并且在江然提出这个要求时,已经严肃再三确认过:“你一定要随白家军前往寒门关?”
江然道:“是。”
“一路艰苦难过,此次随军前行,并无特殊照顾,你也完全褪去世子身份,这也可以?”
“可以。”
“战场上生死瞬间,谁也顾不及你,你还要去?”
“去。”
江王爷看他半晌,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
“忠诚为国,报效国家。”
“自私点的话呢?”
江然一顿,笑起来:“还是我家老头懂我。”
江王爷轻叹,摆手道:“去吧。”
江然深深作揖。
这一世,他选择相同的道路。
但他知道,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为国为民是他想要的,但如果说自私些,那么也只有程瑶棠一人,能够占据这份自私。他不是什么英雄,却很想能够站在她身边,护她一世。
春光漫烂,江然送予程瑶棠的那株梨树,开花了。生机勃勃舒展它的每片叶子,白色的小花肆意绽放,飘出的淡淡香气混在湿润中。
只不过,什么都没来得及,江然已经要离开长安。
程瑶棠跳下马车,江照拉着江然从踏过朱红色小门,一抬眼,四目相对。
一瞬之间,记忆回溯。
那些过往重重掀开,也是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天,他决意从军。每次见面必然争吵的程瑶棠,听闻这个消息后,来为他送行。
江照神秘兮兮拉着他穿过这道小门,而在看到程瑶棠的那刻,袖子中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他愣怔许久,有些没料到她会过来。
而现在,程瑶棠跳下马车的场景与上一世记忆重叠。她朝他笑着看过来,眉梢处是熟悉的张扬,恣意且灿烂的少女,娇软甜美的微笑。
江然的目光停在少女鬓边的两朵雪白小花上。
梨花娇美,将她原本有几分张扬凌厉的五官,衬得柔和下去,同她的笑意般甜美。
程瑶棠笑眯眯抬手抚过梨花。
“你送的梨树,花开了。”
“唔,可以做梨花糕了。”
“原本想做来给你,只可惜是来不及。”
“不要紧。”江然望着她,“明年我定是要吃上的。”
他一顿,笑问:“明年还有吧?我想吃你做的。”
程瑶棠说:“好。”
“早知道你定不甘拘于长安做个闲散贵胄,也知道这天定会到来。不过没想到这么快。”程瑶棠轻声道,“不过,江世子从来不是一般人,必然长风破浪,所向披靡。”
“一路小心。”
春风拂面,江然往前两步,似乎有梨香扑面而来。
“阿棠的话,我从来记在心上。”
他勾起唇角,还是那副熟悉的散漫样子,似是玩笑话,但眼底的光,却异常明亮,灼灼而认真。
程瑶棠红了红脸,嗔道:“不许这般不正经。”
“哦。”
他一顿,立刻肃然容色,然后重复一遍:“阿棠的话,我从来记在心上。”
末了还要问:“这样正经吗?”
程瑶棠气急败坏。毕竟人要远行,她本想着不搭理算了,又忍不了,片刻后干脆拿下鬓边的梨花,丢过去。
江然笑眯眯抬手,稳稳接过那朵梨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公子好容色,这幕如画般好看。
程瑶棠眨眨眼。
“等你归来。”
“等我归来。”
江然转过身,手掌贴紧心口的位置。
程瑶棠送他的那柄薄如蝉翼的匕首正放在那里,触感坚硬,却是暖的。
-
方书妙一踏进房门,就看到正在窗台边提笔挥洒的人。
院外的枝丫探进来,宣纸墨字,散满芳香。
她默默往椅子上靠去,也不打扰。
等程瑶棠将笔搁下,开始封信,才慢悠悠道:“在写信?让我猜猜是给谁的……”
程瑶棠:“江然。”
“……”
方书妙:“你让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下不去。”
江然已经随白家军踏上前往寒门关的战场。隔三差五却要给程瑶棠写信,一路上的趣事都在字里行间,程瑶棠也会回信。
只不过,江然已经多次‘幽怨’提起,她写得少,态度冷漠。
唔,当然要冷淡些啦,否则他还不得意坏了。
突然没有江然的日子,的确有些无趣。不过等江然开始写信后,字里行间全是江世子的名言,倒觉得好像他依旧在旁边般。
熬过酷暑,到夏末时,逐渐转凉。
御花园的花开得不错,趁着天色不错,皇后娘娘便邀请世家少爷、贵女入宫赏花。
远远看到程王府的马车,方书妙已经咋咋呼呼喊道:“阿棠!”
旁人都是坐着轿子或者马车,只有方家,都是骑马过来的。
包括方书妙这位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