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门门功课考核皆是优等,唯独骨子里还是有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自卑。
那是来源于他名字、家庭的自卑。
尤其是,当?他遇到了同宿舍的许儒城,以及许儒城的那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之后,自卑感便愈发的强烈。
以许儒城为代表的留学生,多的是家境优良的孩子,他们的腰板永远挺拔,说话时总会带着“我认为……”之类的,有主见的表达方式。
而李田野则清楚地记得,在他那个以父为纲的大男子主义家庭,父亲从不允许他们说“我认为……”这类话语。
在家里,父亲就是天,而在这里,他们却说自己可以撑起一片天。
多可笑。
关于路鸣,李田野从未见过如此冷静聪慧的女性,她不爱笑,在人群中却总是自带光环,她能在与辱华者的辩论中慷慨陈词,句句皆戳资本主义的要?害。
她也能对过分的辱华者大打出手,冰冷的眼神中,总闪烁着不屑与之为伍的高傲。
李田野很羡慕她,羡慕她惊人的过目不忘能力,羡慕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羡慕她做事情无需考虑后果的底气。
关于许儒城,在李田野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儒雅博学、口才极佳的英俊少年。
无论在场有多少人、人们彼此之间认识与否,许儒城总能适时地带动气氛,让大家成功破冰,在那之后,许儒城则淡然处于人群之中,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最为瞩目的、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说不清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李田野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许儒城,许儒城说话?爱引经据典,他便也学着卖弄诗文,许儒城还爱自我调侃,他便也开始打趣自身。
渐渐的,他也跟许儒城一样,成为了去哪儿都自带焦点光环的人。
而李田野,也只见过许儒城一次的失态,那便是路鸣有对象的消息传来之时,他问自己借了台破自行车,连夜骑去找王国强的那次。
也正是那次,才?让一直以为自己融入了他们之中、成为了他们一员的李田野幡然醒悟,原来他李田野在许儒城的心中,还比不上远在另一个州城的王国强。
也是,他们都是高门出身的孩子,而自己不过是寒门中的寒门子弟,这样的他,又如何能融入到那群人之中去呢?
再后来李田野听说他们想回国,想回到那个一穷二白的中国,想去造火箭,造飞船,想强国,这些话?在李嘉图听来,是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他们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小姐们,现在说的再好,可真要?等到那时,又如何能吃得了隐姓埋名吃糠咽菜的苦?
好笑的是,就凭当时中国的那个环境,他们还想造火箭?造飞船?做梦还差不多!
这些都是让李嘉图觉得天方夜谭的东西。
罢了,他们动员他们的,他们回他们的,而他李田野,就安心留在美国就好。
这里有着设备齐全的实验室,有学校赠与他的独栋别墅,里面有保姆有佣人,他可以把一家老小都接过来生活疗养。
父亲可以每天去金黄色的海岸边散步,母亲也可以学着洋人太太那般优雅地喝咖啡,姐姐可以摆脱家暴的丈夫来到这里另寻幸福,哥哥可以不用再给人擦皮鞋,因为他李田野完全可以给哥哥买足够他穿一年365天每天不重样的皮鞋。
而弟弟妹妹,则可以享受到新式的教育,不用再为了省煤油灯而看人脸色,他们可以放肆地使用崭新明亮的白炽灯。
将?家中人安顿好的那一刻,李田野忽然明白了何为“知识改变命运”。
至于给老师的承诺,无妨,让人给老师送一些钱去就好,希望恩师能理解自己,他们出身寒门的孩子,命运从来都不止属于自己。
往事扑面而来,李田野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释怀了。
那副“千里送君,此生不见?”的画面,也逐渐在他的记忆中失去了色彩。
名誉、财富,如今看来这些也没有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老朋友们真的燃烧了自己的一生,为故土换来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七十?年。
李田野无比确信,如果人有来生,他一定不会再在那个渡口阔别老友,而是会换回一身清爽的的确良衬衫,与他们一同坚定地踏上回国的渡轮。
“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为我订一张回国的机票。”
他忽然开口,嗓音苍老而无力?。
“我想再看一看故宫的巍峨,摸一摸长城的砖石,我想回胡同里转一转,看看那里还有没有男人在卖茶水,还有没有女人在踩缝纫机。”
“我还想去参观一下航天科技大楼,虽然我不懂许、路他们的领域,但我想,我们本质上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的眼中,是浩瀚的细胞,而我的眼中,则是微观的宇宙。”
李田野的话?语逐渐微弱,夫人眼中的泪水也逐渐充盈。
“lee,你想清楚了吗?”
“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还如何受得了越洋来回的颠簸?
“回不来呀……”李田野喃喃,“那就回不来吧。”
“在我们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落叶归根’。”
壁橱的柴火开裂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那原先烧的正旺的炉火,此刻已经熄了个完全,夫人看到,李田野的头正在缓缓垂下。
他终究,他还是闭上了眼。
他终究,还是没能回到那片他后知后觉爱上的土地。
风吹麦浪,田野香,李田野,最终还是葬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基因改造,从来都不是让人重活一世的手段,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过去的选择买单。”
——[中]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李田野,于自传《我的一生》中,留下的用于告诫后人的话?语。
一个月前——
“为什么您会在古稀之年,才?选择重新申请加入中国国籍呢?”
“您难道不知道,中国国籍的申请难度,是世界各国中数一数二的吗?”
领事馆年轻的工作人员,对轮椅上的老人如此这般地询问道。
李田野呵呵一笑,笑容是中国人独有的谦虚与腼腆。
“真是抱歉啊,我只是年纪大了,才?开始变得有些自私。”
“我只想在我的研究成果前,加上一个中国的前缀。”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