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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沉默(2 / 2)


说话儿间,手上的笔已暂时搁下。明珠望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倏然觉得心里闷闷地堵着个什么,“老爷千万要保重身子,天下苍生,都还需要老爷呢。”

正午的阳光映着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虚着眼,望见他勾出的万般无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着呢,明儿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个人住着,可惯不惯啊?要是住不惯,还回家里来。”

“惯着呢,那边儿清净,又有丫鬟们陪着我,每天热热闹闹的,老爷不用记挂我。老爷先歇着吧,我去瞧瞧宋知书。”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线希望,直直睇着明珠,“好,去瞧瞧他,劝劝他好好吃药,或许,能管用呢?”

明珠颔首出去,又在月洞门下回首,瞧见他业已提笔,埋首疾书,身后的光芒罩着他,而正面则是陷在晦暗中。远远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过了岁岁年年的孤独,而前方,仍旧有长命百岁的孤独等待着他。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湿润了,当走到满庭风雪之中后,又被凛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阳不知何时欹斜,撒进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阳光被一个个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块儿。宋知书孱弱的病躯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半饧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发怔,或许又只是因为他飞灺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一个费劲儿的动作。

但见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颜依然,“大嫂,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明珠几乎不敢认他,一片豆绿的百褶裙极轻、极浅地荡开。她走进了,下睨着他,说不上缘由的心酸,连着嗓音都有一些润哑,“听说你不吃药?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他垂下眼,笑默无言,一个垂下去半分的、萧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脸被一线眼泪割破,从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坏、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烟。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别,自满泄的阳光下,紧握了他的手,企图传递出一点微薄的温暖,“活着不好吗?”她问,以一双似懂非懂的泪眼。

宋知书缓缓睨下眼,用微弱的气?息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个好人。”

“我晓得,”明珠将头点一点,眼泪在阳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坠落,“我晓得……”

再没有别的话,明珠只想起从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着,带着极深的城府与心机,也带着太阳一样绚烂的生命力。她将眼抬起来,瘪着嘴细观他已经精疲力竭的面颊,才发现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强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着斜长的影,扣响了北廊下那扇门。她没有跨进去,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睇住楚含丹,“你应该去看看他,躲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楚含丹仍旧是那样的楚含丹,带着一种慵散的美感,软亸的垂髻,珍珠的坠珥,点缀着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回来一趟,不去千凤居等等宋知濯,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该去瞧瞧他,”明珠未理会她假做镇定的挑衅,有些固执甚至强势地坚持着,“不为他,为你自个儿。”

“不管为谁,都不干你的事儿,先把?你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吧。”

楚含丹“砰砰”两下阖拢了门,随之坍下了讥讽的笑脸,露出了里头恐惧、发白的面色。渐渐地,她的冰肌玉骨软到地上,两片唇如一条鱼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稀薄的空气。她跌坐在门后,缓缓收拢起自己的双臂,门扉上一个庞大的、寂寞的影,几如一个怀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月华初上。

同样僵硬的一个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书看着太阳逐寸坠落,又望着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亮。今夜没有风雪,那些风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却。倘若还有什么,那么只有一个人,他仍有一点放心不下。

这?些时,曾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过他,有关的、无关的、有泪的、无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马观花,在他眼前哭过、叹息过。今夜,她来了,希望她不会哭。

果?然,楚含丹没有哭,只有一双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很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像一场长达很多年的较量,难分胜负。

最终,仍是宋知书先开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让着她一点儿不算什么。如此想着,他笑了,“我死后,对慧芳好点儿。”

看见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发闷的胸口、堵塞的轻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输了。

但她围着他徐徐地打着转,像检点败军的俘虏,硬撑着维持一种胜者为王的姿态,“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是什么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

宋知书笑起来,引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初你害死烟兰,不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如今我要死了,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放过她吧,你利用她这?样久,就当是回报她吧。”

她停在他身后,没有声音,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宋知书怕她不答应,又再添补,“放过她吧,为了你,替自己积点阴德。”

很久后,楚含丹方才转回他的对面,袅袅婷婷,姿姿媚媚,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她那么美,勾魂摄魄的使他难以自控地抬起了眼,将她看在眼里,映在心上。只希望不管明日魂归何处、魄转哪里,都能记得她。

他们对视着,很久以后,楚含丹挪开了眼,旋裙转身,望向?窗畔的月亮,“宋知书,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你别撒谎。”

“什么?”

“小时候,是不是你从池塘里救了我?”

他笑了,摇首由她薄薄的肩头望向?同一轮月亮,“这?重要吗?……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会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大哥。”

她转回来,面上有亮晃晃的痕迹,只是泪珠早已不知所踪,“那你为什么还要做?为什么要做这?些?”

一霎,那眉尖恨恰舒开,心儿疼又到也。烛光梳栊了他摧枯拉朽的笑,使他垂下去的肩像极了那些被雪压断了的枝枝叶叶,“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还来不及楚含丹发声,他的眼泪已经直直坠到天水碧的衣摆上,晕开的纹路,像那些错综复杂的爱与怨。

实则他很想抬起袖口揩掉眼眶里连绵不绝的眼泪,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太多尊严可用来破碎了,就只剩这些眼泪,是他的心血,他想保留它、保留着自己仅存的体面。可他已经虚弱到抬不起手臂,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最后一则尊严的破碎,却又无能为力。

楚含丹望着他的眼泪,是稀世的珍珠。而她是被挖了心的蚌壳,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你为什么……”

“别问了!”他嘶哑地喊出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到底想问什么?想问我爱不爱你吗?!那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要是爱我,那么我的爱对你就有价值,你要是不爱我,那么我再爱你也是一文不值,你也就不用知道!我死了,你快快活活做你宋府的二奶奶就好了,数不尽的钱给你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是,别问了,好吗?”

突兀的喧嚣后,又是突兀的寂静,活像死了万物生灵一样的寂静。楚含丹望着他额上挣起的经络,就像往常每回他们争吵一样疾言厉色。

其实,答案就在他的眼泪里,但她仍然困惑,对许多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慧芳给你吃了药?你是不是知道药是我哄她给你吃的?”

他没有答,不知是他的精力已经支撑不了他再说话儿,还是他不想回答。但楚含丹一心就想问个清楚,“你又为什么要吃?”

好半晌,他天昏地暗的嗓子里才带出来一丝笑音,潺潺地,淌出了心事,“每回吵架,我都没有让过你,这?回我想让让你。”

后来,其实也不过是半刻,他横插着碧笄的脑袋终于低低地垂下去,从此就没有再抬起,就像他对她一直的爱,以生命、以绝望、以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宋知书下线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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