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烟光残照里,长亭凄切暮雨中。
下一天,落了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台溅出浅浅水花儿。明珠的心事莫如这些点滴微雨,坠地无声。
她早上想说来着,但?宋知濯似乎很急,连早饭都未用便赶着去上朝。她脑中思绪俱空,唯一挂心的便是他挨饿,慌忙由白水晶大碟子里?抓了两个金丝豆沙莲蓉卷,一路追出院去。
听见脚步声,宋知濯即在长亭下住了脚,远远地回望她,隔着?细如青丝的雨帘,几如隔了几个来生。他不知道他余下的今生将是权贵无极还是战死在皇城脚下,故此,每看她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她裙上的一层蝉翼纱被风漾起,似乎是江栊轻烟,月罩疏云,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甸,将两块金菊似的点心递过来,“拿着马车上吃,虽然没见过你?们上朝,但?我是也听说过的,饭不能吃水不能喝的,要是赶上皇帝老爷子话儿多几句,可不把人都饿坏了?”
他接过,温柔且忧悒地轻笑一瞬,酸涩如泛黄的杨梅,“你?进去吧,下着?雨,别着凉了。今儿你起得也太早了,吃过早饭,叫青莲她们给你?拢个炭盆,去去潮气,你?再接着睡一会儿。”
实则,他想说“你?走吧”、“别等我”诸如此类道别的话儿,可悬在舌尖,绕成了,“再有,把床上的熏球点上,下雨了帐里?总是潮一些。我,我大概会晚些回家,别等我、别等我吃晚饭。”
烟雨长亭下,明珠倏然鼻尖一酸,骤然想起那一年她娘说带她上街的事儿来。她知道这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她的心从这一刻就开始悬在一个悬崖半空,似乎只等上头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再将它砸下去。
雨亦越下越大,明珠在窗内望向渺茫无定的飞花落雨中,群姝香粉撑着?脆弱的枝,不缓不退地迎接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雨点儿,她心内亦有了勇气面对莫名的不安。
她垂首自笑,笑自个儿的敏感多疑,再抬眉时,见院门被人推开,枯黄的绸伞下,是青莲小炉一样温暖的笑意。她穿了白蝶穿花绉纱褂,下头是素面青罗水仙群,困于霖霪靡雨中,缓步而来,令明珠更加心安。
她迎出去,拈了一张素绢替她掸袖上的雨珠,“姐姐,下着?雨你来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要张罗的。”
“还没什么要张罗的呢?”青莲嗔笑着?,悬了眼珠扯她进了里?间,“二奶奶那边儿都诊下来了,的确是怀了身孕,你?快翻翻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咱们一道去给她贺喜,连三?少爷那边儿没个女主人都送了礼去,咱们这里?不去倒是说不过去了。”
闻言,明珠才想起这回事儿,慌着?翻箱倒柜捧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锦盒在案,又一一将盖儿揭开,宝翠珠光,琳琅满目,每一样都是宋知濯或是去买、或是叫人先打出来的,连她手上两个忍冬藤红宝石金镯,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一丝丝甜蜜泛在心间,她含着笑挑挑拣拣,拿出个蓝宝石嵌的金镯递给青莲,“我瞧着就这个吧,上回宋知濯带回来俩,我是更爱另一个。不过,反倒是这个贵重些,咱们送过去,也不算失礼。”
“成,快换身儿衣裳,咱们赶着过去。”
言罢,替她换了件珍珠攒细花儿殷红绉纱对襟褂、横一条浅紫缎抹胸,下罩的亦是浅紫素面月华裙,清清爽爽,如一丛水烟里?的美人樱。
二人撑伞而?去,甫进院儿,遥遥就见槛窗上伏着懒蝶昏燕的楚含丹,眉间像是蒙着?一层淡霭,使明珠回忆起烟雨江南的长巷中,一片若隐若现的扇面。
她绕庭而上,在花间与她招呼,“二奶奶,我来瞧瞧你,你?不嫌吧?”
好半天,楚含丹方迟缓地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来处望去,一瞧是她,便撑起了细腰,像朵攀枝争艳的花儿,连笑容都拼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奶奶说哪里话儿,下着?雨,快进来喝盏茶吧。”她又扭脸往屋内招呼,“夜合,叫人烹茶上来。”
说话儿间,明珠已进得?屋内,落在对榻之上,亦不爱废话,招青莲奉上宝盒,“听说二奶奶有了喜,我也没什么送的,这个东西二奶奶过过眼,瞧瞧中不中意,要是喜欢,就算我贺二奶奶之礼了。”
抬眉一瞧,只见她的眼冷冷地扫过那只宝镯,几颗蓝宝石泛着?粼粼波光,跟她的目光一样凉。不过她仍是笑的,笑得?漫不经心,“大奶奶有心了,多谢惦记。不过,这是知濯给你?买的吧?你?又拿来送我,是个什么意思呢?未必是来我面前显摆显摆他有多疼你?”
此言一出,四方皆为尴尬,夜合尤甚,忙奉茶上来,讪笑两声儿,“大奶奶您瞧,都说女人有了身子性情就要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的,这一生起气来啊,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倒不是有心,我问过大夫,都说孕妇皆是如此,所以请大奶奶见谅,就连我们姑爷也一日挨她几顿刺儿呢,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见她如此光明正大不顾众人的脸面,明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陪笑。楚含丹却不欲作罢,挂了眉剔夜合一眼,“要你?多什么嘴?我自个儿说什么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下夜合也没了脸面,将盏架在茶托上,拉了青莲旋裙而?去,独留她二人说话儿,倘若有失体面也不至于落到丫鬟眼里。
外?头雨已转小,静谧且绵长地飘洒,偶时掠过两丝进窗,触到明珠的手背,顿觉微凉。她正欲客气两句告辞,恰巧楚含丹掌心托起一片藕粉淡纱的衣袖,摆出个请的姿势,“大奶奶快请用茶,一会儿就凉了。”
循声而?望,见她唇角一丝清淡如水的笑,哪里来的真心待客呢?明珠要起身,谁料她又开口,声线像润雨一样凉丝丝,“大奶奶,先前咱们话儿已经说开到如此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同我虚讲客气。你?这些东西嘛,要一千一万我也有拿得出来,从前我的生辰礼上,知濯也不知送了多少,原没什么稀奇,可这也算你?的一片心意,我今儿就收下,下次可不要再同我客气了啊。”
明珠无言静对,细密的雨声中,她思索半刻,到底还是扶案起身,含笑将她眱住,“二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你?怀了身孕,就不要想那些前尘往事了,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我就先回去了,二奶奶不必送。”
话讫拂裙转身,在楚含丹寸寸渐暗的目光中踅入廊下,与青莲执扇步入雨中。
霪雨无间,像千丝万缕的线将人缠住、网住,楚含丹顿觉四处无门、八方无路,花草林石俱在烟雨濛濛中不清不楚。譬如她的余生万里?,要在这重门之内,同一个不爱之人磨到老、磨到死,麻木得不真不切。
同样一片雨下,马车咯吱咯吱慢响不停,街道还似以往,人影憧憧,天下熙熙,不知为何聚首。宋知濯在马车内,只觉生息聒耳,搅乱他的心亦是乱麻一团。
待车停在明雅坊时,他立即敛了烦丝,由相帮引路,一路上了轩厅。赵合营果在里头,一见他,将面前两只金樽俱斟满,一只递与他,叮咣一捧,笑颜难掩,“知濯,一切竟在掌控之中,如今咱们兄弟先饮一杯,待入冬后事成,再到此处喝个痛快!”
轩厅照常空无一人,赵合营砸一下唇,压低了声线,“已与四叔商定好了,你?在延州拖住军情,暗中转至寿州。我这里?带着暗卫由庐州兜转过去,咱们在寿州汇合。”及此,他将眼皮一台,架高了眉,“你?不日就要带兵启程了,家中的夫人可安置好没有?”
正是戳了宋知濯的痛楚,只瞧他自斟了满杯,一饮而尽,像是将窗外?一片愁雨都和入腹中,脸上笑中带苦,“我思来想去,只要她还是我夫人,就必定要叫景王捏了去,倒不如放她一条生路,若我败战而?死,她也不必为我守寡立节。可我晓得?她,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倔得?很的一个性子,倒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一则万一我死了,她好安稳过她的日子去,二则万一落到景王手里?,她什么也不知道,倒少吃些苦。”
“嗳,这才对,”赵合营松了五官讥笑了几声儿,又替他斟一杯酒来,“要我说,大男儿志在四方,哪里就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脚?也辛亏我还没娶妻,否则岂不是这会子也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抓紧办了吧,好无牵无挂地去立那不世之功!”
宋知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时几位姑娘上来,佩环琤琮之声合着?雨声,又一段曼妙声弦。沁心照常弹了曲筝,悠扬婉转,如流水曲折,动听至极。
待她拂琴下来,依旧是坐在宋知濯身边,拈一条杜鹃花儿蚕丝手绢替宋知濯斟酒,“这几回,总见大人不甚开怀,可是还为上回所说的事儿心烦呢?小女子最笨,倒要劝一劝大人,男人立业天经地义,女人在家等几年也不值什么。”
她不知其中内里?,只当宋知濯是要上边关打仗。把着?壶,两个眼珠酽酽地将他凝住,不像是劝他,倒像是劝自己。
望一望,宋知濯便警醒着?侧目避开,提杯饮酒,一盏接一盏,“我家夫人与别个不同,她是修佛之人,别人只看她人好心善,我倒瞧她忘性大得?很。”
他讪一笑,耳边是赵合营与二位姑娘猜拳拇战之声,而?他的眼仿佛透过雨帘,看见遥远的远处,一人一狗在笑在闹,“她嘛,人家的好她记得住,坏处她也能忘,但?这是她的脑子,不是她的心。她的心忙着?愁生计、过日子,这样下去,迟早能将我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垂首一看,眼前的酒杯再满,他又饮尽,唇边挂一滴酒渍,一笑便辛酸入喉,“况且,她过了许多苦日子,我以前就说要她以后都享福的,如今倒要食言,想着她以后要因为我又吃那些苦头,我的心就像被人活剐一千刀、一万刀。”
沁心捉壶的手缓缓落下,酸楚涌上,万般无言,最后还是浅浅地笑开,“大人别忧心,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若是将你?忘了,您就再让她想起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