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香四溢换得众人盘聚过来,一人撕下一块子肉横七竖八地啃得张张油呼嘶啦的嘴。明珠只?说是不吃荤,但又惧人怀疑,索性撕了一块下来,扒了皮才入口。待再度走出一里地,已见青莲与绮帐倒了地,二十几名?男子俱是趔趄着身子扶树倒柳,
曹仁亦靠在一棵树上,甩了两下脑袋横刀起来,吊眉怒目望向一丈开外的明珠,“你下了毒?”
林丛下,明珠拉拽着青莲绮帐二人各一支软臂连连退后,“我、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只?是点儿迷药。”
远远地不知?从何?方递来宋知?濯哑沉的嗓音,喜得明珠回首张望。陡然见得四面八方压过一群身影,俱是执弓架弩,领头的正?是宋知?濯,一步一沉的步子登时将明珠这两日?的愁雾怖云渐渐驱散。
他还是一身幽蓝的袍子未换,上头挂叶粘草,风尘仆仆,眼中满布红丝,咧牙笑开,“小尼姑,还不快过来。”
明珠再不顾其他,只?捉裙朝他奔去,越过土坑山丘,下一刻,扎进他怀里。
那曹仁见人质已逃,便?撑着要去挟持昏迷的另两名?女子,还未跨过,却听得拉弓挽箭之声,伴着宋知?濯的硬声恹笑,“曹将军,何?必做这垂死挣扎?”
“你敢使诈!”
宋知?濯揽着明珠,挂眉淡笑,“将军不知?道?,读书亦有读书的好处,譬如我便?全是靠了读书,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捉拿将军,否则凭我这几百人,纵然拿了将军,亦是损兵折将,不大划算,故施此计。我看将军还是束手就擒吧,进了台狱,也好向延王复命,算得个有始有终,我亦感念将军成全我等?加官进爵。”
满林斑驳碎光中,明珠自他怀里抬眸望他,他向来如风拂洋槐一样的眉目、春意?阑珊的笑脸,在此刻大为不同,虽仍是笑着的,可那对笑眼里,分明弯着一潭天山的寒水。
这是另一个他,如门上的神、莲台上的佛,倏尔使得明珠觉得与他似乎隔着千万里的缥缈云层。
言讫,他拂过衣摆,揽着明珠旋身而去,自有那黄明苑领兵上前与其对峙,又有士兵架了青莲绮帐明丰三人随行?。
山脚下停一辆宽敞的马车,里头搁着一个鎏金铜造炭盆,烘得车内暖香慢溢。明珠多少吃了一些兔肉,头先不过是绷着心神强撑,眼下一进车内,便?被熏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横趴在宋知?濯膝上,掀着眼皮瞧他往一个软绸包袱皮里摸出一块灯盏糕,递在她唇边,一手又拂着她乱蓬的发髻,嗓音里充盈着怜惜,“你不是说饿得慌?先吃点儿东西再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自有一大桌子好吃的等?着你。”
车内横七竖八还倒着青莲与绮帐,明珠恹恹然地扫过,饧眼昏沉,“我不吃了,我觉着困得很,等?到家了你再叫我起来……。”
坠音半沉,只?见她已阖了眼皮睡过去。宋知?濯往侧里扯过来一条蝶戏群花的蚕丝被将她裹起来,揽在怀中垂睫直瞧,竟是舍不得错开一眼。眼瞧着她半是好笑半是心酸,怜她这两日?周旋之苦、疼她饱经风霜之身,便?紧拢了两臂将其稳固在怀中,免她受那车马颠簸之苦,
归家欲晚,院中早有太医等?候,瞧了伤开了药,白嘱咐两句告辞后,明珠才悠悠睁开了眼,凝住床沿上的宋知?濯只?由干涩的嗓子里迸出一字,“饿……。”
随即传饭,青莲绮帐二人未醒,一干小丫鬟提着三四个食盒上来,摆开有杏仁豆腐、慧仁米粥、金糕卷、三鲜素丸子、鲜笋煨白菜、金菇掐菜心、贵妃红、水晶龙凤糕等?一应素菜。
随行?而来的还有赵妈妈,捉一条靛青粗棉百迭裙,撞过四五个丫鬟赶到床边儿,先一嗓子哭开,“我苦命的丫头哦,你这是倒的哪八辈子的霉?好容易出躺远门儿就遇着这样的事儿,竟不知?是造了哪世的孽!我瞧瞧可伤着哪儿了没有?”
一壁捏了帕子蘸泪,一壁只?将宋知?濯这位主子视而不见,将明珠立起的上半身翻来覆去的瞧,瞧见除了手臂,无非是一些枝划叶过的小口子,这才放下心,“你不晓得,打我听说这事儿,就时时刻刻悬着心,生怕你被那起子没有王法的东西给?伤了哪里,万幸万幸,真是菩萨保佑,你还是全须全引儿的回来了!”
言罢又带泪笑开,替她理了蓬发拂了头。明珠瞧见她半挂泪痕,方忆起前头死里逃生的种种片段,又猝然忆起亲娘,只?觉有酸楚涌向鼻稍,也跟着姌姌下泪,“妈妈别哭,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这两日?在山上饿得肚子里直打滚儿,时时想着妈妈做的饭,还只?当再也吃不着了呢。”
“胡说!”赵妈妈忙将帕子调个头替她搵泪,一壁嗔她,“哪有吃不着的?你最有福,定?能?长命百岁的!”
二人对哭半晌,倒把宋知?濯晾在一边,等?了一阵见明珠脸上泪痕渐干,才揽了她的肩头轻柔地哄,“饿了两天了,先将饭吃了吧。”
明珠这才趿着鞋下床,一望满桌子的素菜立时叠了脸朝赵妈妈望过,“妈妈,我想吃肉。”
喜得赵妈妈连连应答,慌牵裙而去,“嗳嗳,难得你要开荤了,我现就去给?你杀只?鸡补补,你等?着!”
一行?人出去,滞下满室清澈见底的情愫蕴在二人中间?,雀鸟挂枝,鸣出澄明的欢喜。宋知?濯再将她细细瞧来,擦干洗净的鹅蛋脸上仍有浅浅剐蹭之伤,只?若个虚飘飘柳絮飞。
他单手捧了她的脸,一浅一深地吻在两片飞花落红的唇上,“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幸而没出什么大事儿,否则再叫我哪里去寻一个这样的小尼姑?下回出门时先告诉我,也好让我知?道?你是往何?处去、何?时归,心里有个底。”
似乎有涅槃重生之感,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宝厦如此舒心畅意?过,桂树抽芽、长亭安康,自个儿也仍是好好的活着,再没比这更安稳的日?子了。她将眼弯若菱角,唇上泛起潋滟的光洁,似乎是方才吻后的痕迹,“那日?是因为听闻师父病重,走得急,才忘了给?你留个话儿,否则我凭白出门去做什么呢?叫你挂心这几日?,我也不好受。”
“我为你挂心是应当的,若你有什么事儿,我也就活不成了。幸而你聪明,”宋知?濯的唇再度攀上她的眉心,像待一个失而复归的宝物,吻不够似的,“你怎么晓得我给?你的是迷药?自己还敢吃。”
“我倒不晓得那是迷药,不过我猜如此朝廷重犯,必定?是要生擒了才好,你自然不会给?我毒药嘛。其实?吃之前我心里也没底儿,不过他们都看着,我也不好不吃,心一横,就跟着啃了一块。”
言着,那脸上登时乍飞容光,似乎是窥见什么了不得的天机,又恐人听去,只?悄悄地放低音同他分享,“你不知?道?,这是十来年我头一回吃肉,小时候倒是吃过,如今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儿了,只?记得是好吃的。在山上咬一口那兔肉时,嗞了满嘴的油,虽然连个盐味儿也没有,可就是觉着香,真他娘的香!什么‘如来观世音’我竟然都不记得了,只?想着回家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引得宋知?濯连连发笑,一手兜着她的笑脸再吻上去,从额角到眉心,由面颊至双唇,点点温情里囫囵不清地滚出哑沉的嗓音,“吃吃吃,敞开了吃,我每日?见你那萝卜白菜的心里都替你苦的很,叫我见天独一人大鱼大肉也怪不好意?思的……。”
一路吻至她纤细的长颈,声音愈见暗沉,喘出的气如一股温泉裹挟了明珠。她渐渐红了脸,如初落的樱雨、挂在枝头的水蜜桃,齑粉斑斑、迤逦盎然。但下一瞬,她将他缓缓推开,抬着缠纱裹带的手臂递到他眼下,茫然且无辜,“我可受伤了。”
斜阳转了方向,横一片至帘下,似乎是要引人进一个风光绮丽的洞府。宋知?濯退得一寸,鼻架着鼻,将她深深望住,像是要吸光引渠地将她纳入心底里去。
直对目交睫半晌,他倏而一笑,可恶至极,“你瞧你,想歪了不是?我亦是两天没合眼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你别急,且等?明儿,我养好精神,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
气得明珠咬牙跺脚,脸上红霞嫣云,两指拈了在他臂上狠掐一把,“谁急了!分明是你!”
“是我是我!”宋知?濯吃了痛侧身躲开,掣下她的手握在两掌之中,“吃完饭,咱们什么也别忙,先补个觉,我养好精神你养好伤。”
嬉闹的笑声随彩雀穿过云层,带到周遭春野,扬起柳絮漫天,伴着第一场春雨,遍洒欢城。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即使有毒,吃起来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