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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困夏(1 / 2)


这里只在心头?重拜一番天地,转头?饭还是要烧的,一切不过是照条照理,如每一个日升月落,自?有规矩。

死一个娇容不值什么,会再有新的人顶上来?,例如她的屋子,即将被小月占了去,头?面首饰,不过分散给众人。一刷一洗,不过几日,这里将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气息,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都将随西风泯灭,这座吞噬她青春与生命的府邸,也会将她渐渐淡忘,犹如淡忘每一场春花秋月。

有人当这是一件功德,急急赶着去讨赏。闷沉沉将艳不艳的太阳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妈妈行一处歇一处,闲时将帕子横在面前软软扇一下,却抵不住这憋闷的燥热。

绕过门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张氏的院子,荃妈妈拖裙而入,转到里间,望见?张氏在北面榻上盘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笔直,眼皮似有微颤,荃妈妈不敢上前惊扰,退到一边驼着腰等了一会儿,才见?张氏懒懒撩起眼皮,“敢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才听见?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儿呢小姐,”睇见?她神思慵懒,正是能讨着好的时候,荃妈妈扭身至前,将肃声?转为低啭,“是那娇容吊死了!我原想着她那‘破伤风’还能熬些日子,不成想这丫头?自?己顶不住寻了短见?。她没什么家人,我只叫人抬出去,随处找个地方埋了。”

黑檀软塌上头?,张氏那慵昏的神思变得凌厉起来?,眼里难掩欢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鬓,“好得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老爷按点儿上朝回府,偶时还过问起那贱种?的病来?,我心里时时吊着,生怕他察觉些什么。死了好!倒不必我费心了。”

这“好”若能换成现银,才是两厢齐美呢,荃妈妈暗垂一眼,裙里的绣鞋向前轻挪半步,执起老红木小案上的一把花边形宫扇替她殷勤打起来?,“理儿虽是这个理儿,但要我说,还是小姐多心。想来?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爷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这难道不好?倒招出小姐这些疑心。”

那屋子中间有个鎏金铜面盆,里头?盛着碗口大的十?来?块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风竟是透着丝丝凉意,似乎晚秋早来?,张氏轻叹一口气,“你老爷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在我面前伺候的时候,可见?他是彬彬有礼芝兰玉树,待我也是难得的体贴。我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些,没得闹个红脸。”

“说起这事儿……”荃妈妈手?上骤停,再欺身一寸,越发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请个罪,是我自?作主张,今儿去那边儿收拾尸首时,将娇容的房间给了小月住,就当吓唬吓唬她!这些年,她虽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里就不痛快,哪里来?的贱货?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气不过!”

闻听“小月”二字,张氏一双柳叶眉拉平,眉间皱起风云,斜一眼她,“你说的这个小月难不成就是当年那贱婢的女?儿?……没成想她还生了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过一嘴,倒是那时候心头?压着那贱种?的事儿我给忘了,也罢,给她个警醒也好。”

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

“什么?”听她说起故里,宋知濯也郑重起来?,凑过脑袋瞧一眼,头?上油绿笄偏进阳光里,蓦然萦闪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扬州,你想家了?”

说起家,明珠的思绪荡开?一霎,那条细长?小巷中的三间瓦房内,记忆中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一个形容枯黄的女?人、以?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扑朔到眼前来?,他们半撩着眼皮,还是盖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里打个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庙里这些年,就算担水担到肩膀脱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没想过家。”说罢,她用扇遮面,眉眼弯出个腼腆的笑,“你别笑话儿我啊,自?打来?了你家,都不用做什么体力活,我还暗自?开?心过。嗳,改明儿等你真做了国公爷,照你说的,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来?伺候我了?”

猛一下,宋知濯从她手?里夺了纨扇,想看看这绣面底下真正的江南风光,风光自?然是名不虚传的艳绝十?里,瞧得他心满意足,殷切切地替她反打起扇来?,“自?然了,到时候足不沾地,连在府中也有小轿给你坐,指不染泥,”

及此处,他眼睛贼兮兮地下瞥,仗着这满室静宜气氛宁和,心内敲鼓、面色从容地捉起她的手?,挨着五指捏了个遍,“你这手?以?后既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裳,每日只用凤仙染甲、珍珠涂抹、若得空时,您还能想起替我偶尔再梳发戴簪我就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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