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紧走几步转到那岩石旁边,却见一个人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容貌清俊,赫然正是葛梅溪。
“是葛公子!”
飞雪回头一声,阑珊也早转了过来,猛地看见果然是葛梅溪,惊喜交加,忙上前跪地将他扶住:“葛兄!”
葛梅溪身上还有些湿,鬓边也有浅浅的水渍,只仍是昏迷不醒。
飞雪已经极快地给他诊过了脉搏:“葛公子的脉息虽然微弱,听来却没什么大碍。”
阑珊忙问:“昨日他像是中了毒,你再细看看。”
飞雪急忙又给葛梅溪检查了一番,安抚道:“目下看来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毒倒是看不出来。”
阑珊知道她的能耐,听了这话自安心许多。
于是忙叫了两名跟随的侍卫来,将葛梅溪带回。
阑珊先前不肯第一时间离开仙岛,就是心中放不下葛梅溪,虽然当时葛梅溪毒发之际给拉入海中,那种情形实在不容乐观,但她仍是不想放弃最后一丝机会,如今阴差阳错见葛梅溪竟似无恙,自然有失而复得般的狂喜。
才返回小院,外头海船上又有来催的了,飞雪趁机道:“如今葛公子也是无事了,如今咱们还是也先撤退吧,虽然平岛君已经被除去,但总觉着这岛上还有些诡异,再留下去不知会发生何事。”
之前鸣瑟奉命追杀平岛君,两人交手不相上下,追逐激战中,慢慢地上了岛上悬崖边。
鸣瑟技高一筹,对战中一剑刺伤了此人,平岛君整个人站立不稳,便从悬崖上直坠入底下的海潮激流之中。
鸣瑟在上观望了半晌不见动静,想那激流底下暗藏许多礁石,此人重伤,只怕是有死无生,这才撤回。
阑珊听了飞雪的话,于是叫人将葛梅溪送到了小船之上,一起往兵船上去。
姚升等待多时,见状亲自跳下来,要把葛梅溪带了上去。
小船微微颠簸,葛梅溪若有所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当看见姚升的时候,葛梅溪目光转动,环顾周围,大概是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仙岛,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葛梅溪声音沙哑,眼神中透出了恐惧跟抗拒之色,“我、我不要走。”
这会儿飞雪正陪着阑珊先上船,见葛梅溪反应剧烈,便忙止步回头:“葛兄!”
葛梅溪看着阑珊,又看看不远处的岛屿。
阑珊温声道:“葛兄,你身子还不太好……不宜过分大喜大悲,咱们回京城去,好吗。”
葛梅溪凝视着她的双眸,咬了咬唇:“我……”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溅起一朵浪花,葛梅溪目光远荡,看着海面漾开的涟漪,忽然道:“不,我不回去!”
他伏身在船舷上,才一动,就给阑珊握住了手腕。
“葛兄!”
两个人近距离目光相对,阑珊道:“葛兄,跟我回去,跟我回京吧!葛、葛梅溪……”她的声音里透着哀求之意。
蓝天碧水,风从海面上徐徐而来,带着缕缕暖意。
风中似乎还有莫名的低低细语,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正如阑珊所料,岛上众人之所以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往,都是因为朱果之力。
这果子若是吃上一两颗的话,顶多会叫人觉着精神大畅,想要再多吃些,不至于有别的不好的影响。
若是意志力强的人,从此不吃也就罢了,最怕的却是贪吃无度。
只要吃的太多,精神就会变得极度恍惚,甚至会不由自主地逐渐把过往的记忆都一一忘却。
当初这批人来到岛上后,因为一时找不到别的食物,有人便去采摘这果子,吃过后自然就透出了异状,或狂诞不羁,或神色恍惚,或长歌长号,症状不一而足。
葛梅溪是个聪慧的人,当然看得出来。
可他之所以心甘情愿的也跟着服食果子,无非是因为这岛屿无路可出。
另外就是,岛屿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实在是称不上美妙。
给革职的父亲,求之不得的心上之人,倒是不如留在这世外桃源般的仙岛之上,做个无忧无虑的闲人。
所以才选择了吃那果子,这其中自然也有逃避痛苦的原因在内。
但是此刻,当葛梅溪对上阑珊的双眼,一瞬间,所有被沉埋的往事在心中浮现。
从太平镇初次相遇,从第一次知道她是女儿身,从临县的工地上对她的表白,到最后不惜亲身赶赴京城,只为了靠她更近一些,久而久之他的种种念想都成了艰涩不可出口的隐痛。
泪不由从他的眼睛中涌了出来:“小舒。”
他喃喃地,情不自禁。
想起过往对葛梅溪而言痛心彻骨,毕竟那是他深爱却求之不得的人,但是与此同时心中又有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里涌动,悲欣交集。
泪从眼中坠落,打落在船底蔚蓝色的海面上。
就在葛梅溪看着阑珊落泪的时候,海洋之中仿佛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婉转悠长的,跟风一起掠过。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等到阑珊登船,先安置了葛梅溪。
“小舒,你到底是怎么找到出路的?”江为功迫不及待的问,这胖子仍是满面红光。
姚升瞥他一眼,总觉着江为功有些反常,之前江为功跟随探路的船抵达的时候,才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用力抱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让姚升有些受不了。
直到看见江为功又同样热情地去抱飞雪的时候,姚升才总算将他拉了回来。
阑珊见江为功依旧这样精神抖擞,心中暗叹那朱果的效用之猛,幸而带了江为功出来了,不然他若是贪嘴起来,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稍微定神,阑珊笑道:“昨夜我并没上岸,只在船中闲卧,漫看看上星斗,却从星斗之中发现了异样。”
因此刻是白天了,江为功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星斗如何?”
阑珊道:“我对于星相虽是一知半解,但却发现昨夜的星空,星斗排列是不对的,比如在腊月之中,最亮的自然是西南方向的长庚星,可是昨晚上我所见的长庚星却并不在西南,而是东北。”
阑珊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所念的“醉后不知天在水”那句话,才猛然惊醒了她。
她抬头看看天空的长庚星,又俯身在船舷旁看向海面,海面倒映着头顶的星空,海水中所见的太白金星却赫然是在西南方向无误了。
因为这个阑珊推断,她们头顶的星空其实是反着的,所以在这三山仙岛上的方位判断,应该也跟外头的方向不同,
他们所派的小船明明是向着军船的方向而去,可却总是无法抵达,因此阑珊才想索性往另一个方向试试看!
果然竟成了。
江为功跟姚升听了这番话,又是惊疑又且赞叹。
姚升问道:“那这到底是人为布阵,还是……自然之地的天生玄妙?”
阑珊回头看了眼那三山仙岛,想到他们之所以会闯入此地,是因为逢九的蜃龙之气指点,这种精妙绝伦,又怎么会是凡人能够布置出来的?
何况还有那不可说的鲛人呢?
阑珊叹道:“我也不知道了。”
正说着,后船上的谢指挥也前来拜见,只是脸色很是忐忑。
他进了船舱后,于阑珊身前跪地拜道:“先前不知道是娘娘您,竟说了很多不知轻重进退的混账话,请娘娘见谅!”
阑珊道:“谢大人不必如此,何况不知者不罪。”
谢指挥满脸通红:“虽不知道是娘娘,并不是故意针对,但也极为失礼了。只是下官再也想不到,娘娘万金之躯居然也能亲自前来这种危险之地……实在让下官汗颜无地自容。”
之前阑珊进岛之后,飞雪退守谢指挥船上,姚升守前船。
后来阑珊等滞留岛上毫无音信,谢指挥一度沉不住气,当看到岛上有浓烟滚滚之时,他便带人到前头船上,当面询问姚升情形如何,想要亲自带人上岛。
不料正在交涉,后船上突然起了骚动,轰隆隆地两声炮响,差点击中了姚升这艘船!
谢指挥大惊失色,急忙回身,才知道是潜伏船上的细作想要趁机夺船,多亏了飞雪在那艘船上,见势不妙便下令捕杀,这才在千钧一发之时阻止了炮击船沉的局面。
那会儿飞雪手中提刀,斩杀了一名细作,跃上船头向着姚升这边比了个一切尽在掌握的手势。
姚升忍不住叹道:“我媳妇还是这么帅气。”
然后他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谢指挥,便道:“谢大人,您瞧见了?这次若不是我媳妇……咳,我是说叶姑娘在,你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军船互殴,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最坏的结果是倭贼占了上风,姚升这话自然不是危言耸听。
谢指挥咽了口唾沫:“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雪到了他的船上,谢指挥是知道的,只是因觉着飞雪是江为功的人,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仍不大放在眼里。
没想到竟能起到这样的大用呢。
姚升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谢大人,你有没有察觉我跟江大人都对……小计很是恭敬客气的?”
谢指挥道:“我又不瞎,我也奇怪呢,两位大人怎么对工部一个末流小官这么客气?”
姚升笑道:“那这末流小官说自己姓计,谢大人没觉出什么来?”
“计嘛,这又有什么可觉着的?”谢指挥随口说了这句,转头看向仙岛上不住冒出的浓烟,打量中突然福至心灵,他扭头回来看向姚升,眼睛逐渐睁大:“是、是工部前主事……御封为工部二成的那位计老先生的‘计’吗?”
姚升不答反问:“您说呢?”
谢指挥的脸有些发青,他虽然有些粗心,却并不至于蠢笨,只是先前没想到罢了。
谢指挥意识到真相,如丧考妣的:“那么咱们的太子妃娘娘,自然也是这个‘计’的?”
姚升笑而不语。
“真的、是娘娘吗?”此刻还怀着一丝希望。
姚升莫测高深道:“若不是决异司的司首,谁值得我跟老江这么对待?”
“果然!这这、这可如何是好!”谢指挥跺着脚,半天说不出话来,捶着头道:“是我太呆了,我满心只以为娘娘姓舒去了,竟然忘了这个茬儿!我、我还当面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实在该死了。”
姚升见他清楚了,才又笑道:“倒是无妨,娘娘是个仁慈宽厚的人,不会计较那些无心之失的,而且就是因为知道咱们这两艘军船关系重大,所以才留我下来跟谢大人同守,小叶也是娘娘特意留给你那边的……毕竟之前还有王公公被害的前车之鉴。”
谢指挥这才知道飞雪是为保护自己,一时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我真是枉为七尺男儿,等娘娘返回,定要当面磕头请罪。”
等一切调度妥当,又安置了宝船上的人等,江为功跟其他水手众人们观察风向,准备启程。
因为来的时候曾经有海底怪鱼们拦路,所以众人回程也有些小心翼翼。
可奇怪的是,一路而行,竟是极为平静,并没有什么怪鱼异兽。
飞雪因担心还如先前那样,所以早早地跟红线护着阑珊下了船舱,不许她外出。
阑珊因为昨儿晚上一宿没睡,其实早就困倦疲乏了,只是不知外头如何,一时还不敢睡。
强撑之中,隐隐地耳畔仿佛响起似曾相识的歌声,阑珊不知不觉地往前伏在桌上,双眸合上的瞬间竟睡了过去。
阑珊看见了先前在仙岛上所见的那水中露出一双眼睛的少女。
此刻月光皎洁明亮,女孩儿大半边身子浸润在水中,仍是只露出一张脸,她定定地望着自己,容颜甚是秀丽,水淋淋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阑珊诧异地看着她,却并不觉着害怕。
终于,那少女说道:“你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低低地,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很是动听,又带有些许诱惑似的。
阑珊不知要说什么,便呆呆地问:“你、你真是鲛人吗?你喜欢葛兄?”
少女道:“我当然喜欢他。本来想留他在这里,可是到底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阑珊眨了眨眼,忽地说道:“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少女摇了摇头:“离开这里后,他很快就会忘了我,还有你们也不会再记得这里的事情。因为有很多类似那个坏人一样,迟早会威胁到我们这族的生存。”
阑珊知道她指的是平岛君,略觉黯然:“是啊。”
自己虽然对于鲛人族并无贪求,但是这世上却有更多野心跟贪婪无度的人,要是知道了鲛人存在,而且可以长生,只怕会不顾一切地来捕捉残杀。
“不过那个坏人已经不会再威胁到我们了。”少女微微一笑。
看着她笑意的瞬间,阑珊突然似看见摔下悬崖的平岛君,给无数怪鱼扑上,撕成粉碎的情形。
阑珊吓了一跳。
少女轻声地说道:“我们这一族久居在这里,很少外出,加上外头的人也极难进入,所以这里非常安全,之前那个坏人误打误撞闯入,见了我们就生了邪念……可是我们族内的姊妹不愿意伤害他,就发慈悲将他送了出去,本是饶过他一命了,谁知他这么贪婪,又借助你们的力量回来了。”
阑珊咽了口唾沫。
“我们本来打算,假如你也像是那坏人一样,就把你们也都全杀了。免得还有别的人闯入,打破这里的安宁。可是……你跟他们不一样。”
阑珊苦笑,又问道:“那么葛兄他们呢?”
少女嫣然道:“他们嘛,他们吃了朱果,忘记了一切,也没有争斗心跟杀戮心,所以不管留多久都是无妨的,而且,我也很喜欢他。”
阑珊叹了口气,在她看来葛梅溪自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很值得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去爱他,可是偏偏……
她当然不想丢下葛梅溪,因为知道葛梅溪此刻这样坚定地想留,也有服下朱果迷惑了心智的原因,作为知己,作为好友,她都不能就这么留下他。
可是这少女娓娓道来,这种心意却甚是难得,让阑珊有些为难,竟不知自己这么做到底对葛梅溪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对他好呢?还是……
阑珊心中犹豫地想着这些,那少女也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并不言语,那宝石般的眼睛里闪闪烁烁,仿佛能看穿阑珊心中想的所有。
终于,少女道:“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是个跟他一样的,温柔又明亮的人。”
阑珊微怔。
“其实,我也喜欢你。”少女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阑珊的,有些诚恳地:“所以你能不能跟他一起留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