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统领看阑珊脸色不太好,却又笑道:“不过,娘娘是至为聪明的人,又曾是决异司的司首,自然是能人所不能。只怕不用这法子也可找到出路,恐怕就不用属下多事了。”
阑珊看着他:“郑大人何必自谦,这法子能不能,你只管说出来大家参详就是了。”
“既然娘娘这样说,那属下也就直言不讳了,”郑统领略一忖度才道:“属下对鲛人的传闻也略有所知,据说这种异兽能察觉人身上的善恶,而且甚是喜欢亲近心地仁善之人,所真的如此,那如今只要设下一个计策,用这样一个人做诱饵,自然就能引出鲛人。”
阑珊简直闻所未闻,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半晌才皱眉问道:“郑统领这样博学广记,怎么我并没有看到有关这方面的记录呢?”
郑统领道:“我也是偶然从一个水手口中所闻,未必是真,其实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如今我们给困在这岛屿上,外头的兵船上众人若是迟迟不见我等外出,势必要派人来探查的,到时候人会越来越多,更加无法闯出去了,所以才逼得想到这件。”
阑珊道:“那按照郑大人的意思,可有那样作为诱饵的合适人选?”
郑统领笑了两声:“属下也是才想到这计策,还没来得及想别的。”他话虽如此说,似笑非笑的目光却在阑珊面上逡巡。
阑珊却仿佛没有察觉,只又继续问道:“那么还要请教,不知这捉到鲛人跟离开这岛之间又有什么确凿关联么?”
郑统领道:“方才那几艘船出行失败,加上江大人想要游过去却给鲛人阻拦,差点伤了性命,我便猜测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就算无法确凿,若是能捉到鲛人,未必就得不到真相。”
说到这里,阑珊鼻端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忙转头看去:“那是……”
原来这会儿鸣瑟那边,那些原本奔着鲸骨宝藏去的人,因为眼睁睁地见宝藏给弥漫的烟火遮挡,消失,一个个如泥雕木塑般立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火焰闪烁。
空气之中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是鲸骨跟鱼油混合的古怪刺鼻气味在随风弥散,慢慢地,那巨大的鲸骨因为给烧透了,再也撑不住,竟哗啦啦地垮塌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烟尘越发四散。
鸣瑟回身折返,正经过这些人身边,其中却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嚎啕大哭,有的人跌坐在地上,似哭似笑,还有的却一声不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时之间,场面无比混乱。
鸣瑟后退一步,警惕地手摁着腰间剑柄,却见这些人并没有想要攻击之态,只是或哭或笑的不一而足,还有的不知往何处狂奔而去。
阑珊看着这般乱相,不由往前走了一步,暗暗惊愕:“他们是怎么了?”
此刻却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竟是从岛外传来!
阑珊回头看去,见岛外的兵船上慢慢地有一缕白烟飘了出来,刚才的声响正是船上放了火炮发出的声响。
郑统领点头道:“也许是因为那鲸骨上冒出的烟,让船上留守众人看到了。”
原来那鲸骨上的黑烟这会儿直冲向上,在蓝天碧海之间显得格外的刺目。
郑统领又看向阑珊:“这两炮应该是试探跟询问,若是我们不能尽快回应,船上就会再派人来了,娘娘若是有法子,要尽早定夺了。”
阑珊瞥了眼鸣瑟方向,见沙滩上已经没了他的影子,便蹙眉道:“海行方面我的经验很少,倒要跟江大哥以及其他众位工部的大人商议了再做打算。至于郑统领先前提的那个法子,实在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考虑吧,毕竟一来未必跟鲛人有关,二来,哪里去找郑大人所说的合适诱饵呢?”
郑统领凝视着她,道:“事在人为,娘娘也不必过于担心。”
阑珊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有郑统领在我自然安心多了,不过刚才散开的那些士兵跟众人,还得郑统领派人把他们一一追回来。”
郑统领道:“属下这就去办。”
阑珊又道:“另外需要派一艘船离岛巡查,随时记录报告异状。”
“属下也正有此意。”
“对了,你心中是不是有合适的诱饵人选了?”
“这……”
“我只是好奇,你但讲无妨。”
郑统领想了想,微笑道:“属下觉着,葛公子似乎不错。”
阑珊颔首道:“这个倒是跟我想的一样,方才江大哥落水,葛兄大叫的那几声,我便觉着有些不大对了,倒像是跟什么熟悉似的,那倘若用他的话,不知胜算有几分?”
郑统领似觉得意外:“娘娘真的要考虑这法子?”
阑珊道:“我毕竟要想好了山穷水尽后的退路。”
郑统领忖度道:“胜算的话大概有……”
正在考虑,就听有人轻轻叫了他一声。
郑统领想也不想便脱口答应了一句,但就在他应了这声之后,却又忽然醒悟过来。
他满面骇然,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阑珊。
却见有个人拉着阑珊的手腕,已经将她拽的退后了几步,正是红线。
而在阑珊身前的是才赶回来的鸣瑟,手按剑柄,跟红线一前一后。
郑统领的眼神闪烁不定,兀自镇定地问道:“这、这是在做什么?”
“郑大人,”阑珊盯着他,淡声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还要负隅顽抗吗?怕是没有用吧。”
郑统领的眼角有些抽搐。
“呵呵……”他笑了笑,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自己知道,挣扎无用,他已经给人识破了。
原来刚才阑珊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旁边红线突然出声。
当时红线叫道:“平岛君。”
要命的是,红线用的是倭语。
更要命的是,当时郑统领回答红线的,也是不折不扣的倭语。
阑珊见他目光阴沉的不做声,便道:“你真的就是倭人的首领平岛君?”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多问。只不过……”
“郑统领”——或者说是平岛君回答,他看看阑珊,又看看红线,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方才阑珊哪里是真的要问他用诱饵的可行性有多少,不过是故意引他说话,牵动他的注意力,所以在红线用倭语唤他的时候,郑统领一时心神不属,竟脱口答应了!
毕竟倭语是他的母语,在精神恍惚的时候丝毫也不觉着异样,当然就也以母语应了。
如今行迹败露,郑统领牙关紧咬,他盯着鸣瑟跟红线,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先下手为强”。
毕竟方才鸣瑟不在阑珊身边,他动手的话本来有一半以上的机会。
阑珊道:“刚才那些人的骚动,是不是也跟阁下有关?”
“那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罢了,没想到你竟然棋高一着,”平岛君干笑了声:“我居然小看了启朝的女人……”
阑珊问道:“让那么多人失去心神,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统领”还没有回答,偏偏就在这时候这会儿江为功给人扶着走了出来:“什么声响?什么味儿?”
话音未落,阑珊急得道:“快回去!”
平岛君却靠门口最近,一个闪身掠了过去。
鸣瑟跟红线毕竟隔得远些,要救已经来不及了。
平岛君抬手劈落,扶着江为功的那侍从闷声不响往后倒下,“郑统领”把江为功揪到身前:“别过来!”
江为功还不知怎么样,懵头懵脑地说道:“郑大人,你你这是做什么?”喉头一紧,给捏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阑珊不禁担忧:“放开江大哥。”
“说罢太子妃,”平岛君盯着阑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阑珊道:“你指的是什么?”
平岛君道:“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我本来早该起疑的,”阑珊看着江为功,定神淡淡道:“那个在苏县被杀的倭人,其实不过是你们达成目标的工具罢了。”
平岛君的双眼眯起:“哦?”
阑珊道:“起初我以为是那个人太过肆意张狂,所以才会当着我们的面儿公然跟张文书交流逃狱的事情,只是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直到最近我终于想通了,那个人分明是故意的,他应该知道我懂几句倭人的话,才故意如此以引起我的注意,我以为是我找到了他的破绽,却想不到是给他、和你们引入了圈套。”
郑统领笑笑:“什么圈套?”
阑珊道:“当然就是三山仙岛,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们虽然知道这三山仙岛,但具体怎么进是不知道的,所以要借助朝廷的力量,而你们的目标当然也不只是那三艘宝船而已。”
平岛君拧眉,却又傲然说道:“只凭这些你也疑心不到我身上!我自诩从没有露出过破绽!”
阑珊道:“你的确没有露出破绽,这种乔装改变堪称是天衣无缝,非但是我,连镇抚司其他人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不同,让我疑心你的,只有一点。”
“是什么?”
“郑统领是北镇抚司的人,虽然是早我抵达东南海的,但他听命于太子,虽然公务要紧,但对他来说我的安危却更要紧。”
想到当初决定出海时候郑统领亲自前去劝说,阑珊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跟不忍,也许……自己当时答应郑统领,他会不会就不至于给人盯上。
“然后呢?难道我在这上面犯了错?”平岛君沉沉地问。
“的确,”阑珊敛神,淡淡道:“你的外表能够以假乱真,行为上也保证不出错,但有一点——真正的郑统领,并不敢跟我目光相对。”
郑统领是赵世禛的人,阑珊又是太子妃,故而面对她的时候都是十分的恭谨,这种恭敬是发自骨子里的,绝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
而且先前江为功给人质疑,犹豫要不要改道的时候,是郑统领力排众议坚持兵船向前,他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个没出过海的镇抚司统领。
平岛君听着阑珊所说,不由扬了扬眉:“原来是这样,这大概就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一个倭人,居然也知道这句话。
“智者吗?你未免太自大了。”
阑珊想到是他不知何时杀死了郑统领的,而且之前王太监只怕也是因为窥破了什么给他杀人灭口,便又道:“还有一件,记得怪鱼袭击,你斩落的章鱼手么?金盘脍鲤鱼虽然古而有之,可连我们土生土长的启朝人都并不喜欢,倒是倭人是最喜欢这种生吃习俗的,你那时候对江大哥说章鱼手可以生吃,可知已经在无意中透露你的身份了。”
平岛君长笑道:“原来还有这件!”
阑珊道:“看见宝船的时候,以你的身份,很该亲自过去查看仔细,你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叫副手前往,自然是因为知道那船上上下无人,所有人都已经到了海岛。”
平岛君点点头,居然坦然道:“你说的很对,我大概是当不起‘智者’这个称号,但是最后这个你却少说了一点,虽然我知道那海船上并无人了,但是真正让我不必过去的理由,却是我不必亲自过去了。”
“是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平岛君淡淡道:“因为我没有这个必要再装下去,我要的只是进岛而已,你已经帮我做到了。”
阑珊道:“所以你最终的目的并不是宝船,而是这座岛。或者是这岛上的东西。”
“不错,”平岛君笑道:“我想要的……就是鲛人,所有的珠宝,财富,跟能够吃了长生的鲛人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江为功原先还不知发生何事,呆呆地听两人对话到现在,似懂非懂:“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为何都听不明白?”
他说着便笑对平岛君道:“郑大人,咱们别开这些玩笑了,不好笑,乖,你快点放开我,我的朱果都给那些怪鱼们抢走了,我还要再去摘一批呢,等我摘回来多分给你一些好么?”
平岛君皱皱眉,用倭语骂了一声:“笨蛋,谁要吃那些果子。”
阑珊听了这句便道:“那朱果有问题吗?”
平岛君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终于笑笑道:“既然现在不必隐瞒了,倒也省事,舒阑珊,你要找的是宝船跟船上的人,而我最想要的是鲛人,你如果不想要鱼死网破,我们合作怎么样?”
阑珊道:“合作?”
平岛君道:“不错,现在的情形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说到最后他把江为功的脖子捏紧了几分。
阑珊眼中透出忧虑之色,勉强镇定道:“你是在要挟我?”
平岛君道:“既然是谈判,当然要有些筹码。你若是答应,我就放了他。”
两人目光相对,阑珊还未开口,江为功却闷声不响地抬手,竟然捧住了平岛君的手臂,平岛君以为他要挣脱,正面露不屑之色,不料江为功低头,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平岛君大为意外,行动不免稍微缓慢,就在这时候旁边一直在等候机会的鸣瑟出手了,剑光如电刺向平岛君的脸上。
平岛君先前有许多机会却一直没有动手,就是因为知道鸣瑟跟红线武功高强,偏偏两人始终都不离阑珊左右,如今见鸣瑟出手,来不及伤害江为功,猛然抽身倒退出去。
鸣瑟紧追而上,几个起落,两人竟离开了十数丈远,只听平岛君道:“舒阑珊,你会来求我的。”
阑珊一怔,先不理这句鬼话,只忙趁机上前去查看江为功的情形,红线则仍是留下来保护。
江为功给平岛君临去推开,一头栽倒地上。
阑珊把他扶起来:“江大哥……”
江为功眨了眨眼,咧嘴问道:“我咬死他了没有?”
阑珊见他嘴边都是血,想笑又不敢笑,只忙道:“快拿水来漱口。”
屋内有几个人原本在看着,见状忙去取水。
江为功自己吐了几口,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小舒你放心,我是不怕他的,也不管他到底是郑大人还是什么鬼平岛君,什么都挡不住我老江……”
阑珊见他脸色微红,眼神异常的亮,便叹了声:“江大哥,你可不能再吃那些朱果了。”
红线闻言低声道:“主子,真的是那些朱果的问题?可、可我也吃了一颗啊。还有那郑、那个倭人也吃了。”
阑珊道:“照我看来,这果子吃一两颗只怕是没什么大碍的,顶多会让人觉着神采奕奕,想要再吃。”
红线一想,果然如此:“那若多吃呢?”
“若是多吃,只怕就会、要么跟江大哥这般,要么跟葛兄那样了。”阑珊叹息。
其实葛梅溪早说过了这果子不能多吃的,只因为没有提原因跟后果,加上这果子吃一两颗的确是极好的,所以才叫人大意了。
只是先前江为功主动请缨离岛,又奋不顾身地跳下小艇要游到兵船上去,这行动本来就已经太过反常了,他这样有违常态的亢奋,阑珊当然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