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皇帝正说了冬天打雷的事情,外头太监报:“容妃娘娘到了。”
杨时毅跟李尚书先行告退,往外走到殿门口,正容妃迈步进殿。
两人避退行礼。
容妃看了一眼杨时毅,微笑道:“杨大人不必多礼,看大人红光满面,可有好事?”
杨时毅道:“回娘娘,荣王殿下跟姚升一行人已经汇合,微臣方才就是来向皇上禀告此事的。”
容妃叹道:“有消息便好,自打荣王出京,我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只盼他早点平安归来。”
李尚书忙道:“殿下大富大贵,何况又极精明能干,娘娘只管放心。”
容妃向着他一笑:“多谢尚书大人吉言了。”说着一点头,向内去了。
这边两个朝臣出了门,李尚书回头看一眼,小声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荣王都从小少年长成大殿下,他的母妃还是这样年轻的样貌呢?啧啧,果然是天生……”
还未说完,就给杨时毅瞅了一眼。
李尚书笑道:“我这不过是称赞娘娘保养有方罢了,你瞪我做什么?”
杨时毅道:“我哪里瞪你了,只是赞赏李大人胆子极大罢了。”
李尚书道:“你不要害我。我好好的说话,你非得曲解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不觉着惊讶吗?冷宫里过了十多年,若是寻常的人若不是精神失常,样貌恐怕也早就憔悴不堪,哪里像是娘娘这般?娘娘先前是滇南那边儿选上来的,似是当地土司之女……也许是他们那里的人有什么特殊保养的法子?”
杨时毅皱眉看他,也不言语。
李尚书笑道:“好好好,不说了就是,又没有别人听见,偏你这么多忌讳。对了,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明明心情还不错的,后来又说打雷不打雷,这冬天好好的怎么会打雷?”
杨时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李尚书跟着瞧了一眼,却只见满目的殿阁,当即问:“你看什么?”
杨时毅道:“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李尚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什么人?哪里有人,我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直到两人出了宫门,李尚书不由又看了一眼原先杨时毅打量的方向。
这会儿日色正好,那个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
李尚书心头一震,突然间双眼睁大了几分:“那边岂不是圣……”
杨时毅正要上轿,回头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杨大人微微一笑,躬身进了轿子。
——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皇帝居然会提这么一句话。
难道真的要把那个人的命运交付天意吗。
可知,这是杨时毅最不愿意见到的。
乾清宫中,容妃进内见驾,皇帝叫她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雪化的时候最冷,你怎么又来了。”
容妃靠在皇帝身旁,柔声道:“天更冷了,怕皇上的咳嗽又犯,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臣妾亲自熬的人参枇杷膏,待会儿皇上记得吃两勺。”
身后宫女双手捧着个填漆描金勾莲吉祥纹的葵形食盒,上前数步,雨霁亲自接了过来。
皇帝方才吃了三四十万两的银子,精神极好,又听这话越发喜欢:“原先的确有些心里不畅,不过才杨时毅带了两个好消息。”说着就把荣王的事告诉了容妃。
又道:“知道你放心不下荣王,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他很会做事,何况这些事对他来说也是历练。你应该相信你的儿子。”
容妃看了皇帝半晌,便慢慢靠在他胸前:“臣妾知道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又带些微弱,皇帝听着怜惜:“好了,不用担心,等荣王回来,就再也不派他远差了就是。”
容妃却道:“这怎么行,孩子大了自然得做事的。岂能因噎废食?还是随皇上的调度就是。皇上肯用荣王,也是信他的能力,我虽然担心,实则也是高兴的。”
皇帝心头微动,轻轻地抚过容妃的脸:“朕就知道爱妃最是懂事。”
容妃嫣然一笑,又过了片刻才道:“怎么臣妾又听人说起,宫里头出了一件大事。还跟荣王有关呢?若是跟荣王有关,皇上为何跟臣妾只字不提?”
阑珊的事情虽然秘而不宣,但宫内不少人都打听到了只言片语,容妃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
皇帝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容妃,又道:“这舒阑珊很是胆大妄为,朕本不想饶了她,但是追溯旧事,倒也不全是她的错,其实还算是皇家欠了她在前。但她有些太不识抬举了,不肯进温府,甚至也不愿意到王府做侍妾。朕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置此人。”
容妃皱着眉,半晌无言。
皇帝道:“怎么你不说话?是给吓到了?还是也给这些人的胡作非为气到了?”
容妃摇了摇头,苦笑道:“臣妾倒是着实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胆大的人……但是臣妾又很惶恐。”
“哦?你惶恐什么?”
容妃垂了眼皮,轻声道:“说来说去,这件事还是荣王的不对,倘若不是他愿意在先,就算太子妃有心,难道就能把人硬塞给他?若不是他把持不住,那舒阑珊再绝色又能如何?叫我说,症结还是荣王啊。”
皇帝微震。
容妃道:“其实臣妾之前也听说过有关那工部舒阑珊的事情,也悄悄地打听过,知道她跟荣王的渊源,虽然她说是她勾搭荣王,但荣王若不动心,谁也奈何不了他。”容妃说到这里就长叹了声:“还是我没教好他……又或者是在该教他的时候,没尽上心。”
容妃说到这里,红着眼眶,泪已经摇曳欲坠。
皇帝忍不住道:“孩子们犯了错,你怎么反而自责起来?”
容妃将脸埋在皇帝龙袍之中:“是臣妾没有照看好孩子,皇上知道的。”
皇帝轻轻抱着她,心里也有些不好过,反而安抚道:“好了,不要哭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荣王又是这个年纪,偶然给人迷住了,做点出格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容妃拭了拭泪,抬头看着皇帝:“皇上,臣妾知道此事涉及荣王,您自然是为难的。但是臣妾心想,那舒阑珊既然是情有可原,太子妃又是情非得已,倒不如别去追究为难他们……要罚的话,只等荣王回来,好好地教训惩罚他就是了。毕竟一切因他而起,且他也是男儿,自然也该多担一些。”
这番话真是深明大义,皇帝甚是欣慰,不由将容妃抱紧了些。
片刻,容妃道:“皇上,臣妾想见一见这个舒阑珊。”
皇帝道:“你见她做什么?”
容妃道:“上次虽然见过,但她是以郑衍的身份,少言寡语,让人看不出什么来,臣妾想再见一见她,看看荣王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样。”
皇帝听了笑道:“平心而论,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是计成春的女儿,办事的能力不消说,性子也还不错,虽是女子,却很有几分担当……”
忽然想起不能只管夸一个罪人,便话锋一转:“嗯,就是身份低些,再加上身世坎坷又担着欺君之罪。可惜啊,要是个男子就好了,什么麻烦都没有不说,朕还多一个有才干的臣子。”
容妃看皇帝真心实意的感慨,不由也笑道:“自古以来只有花木兰孟丽君的故事,谁也没有见过,只当是传说故事。不料如今活生生的一个舒阑珊就在眼前……虽然乍听极为震惊的,细想倒也有趣,毕竟除去荣王一节,她所做的都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皇帝不禁点头。
容妃又轻声道:“其实要怎么处理,不过是凭着皇上一句话而已,皇上是九五之尊,拿捏所有人的生死命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可不必为难。”
化雪的时候果然很冷。
阑珊身上虽然披着李尚书的披风,那北风仍是从领口透进来,一直吹到了心里。
只是冷着冷着,像是从里到外的都变成了冰,就也不觉着格外冷了。
阑珊扶着栏杆,看向远处。
她突然想起鸣瑟曾跟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候富贵逼自己吃药,鸣瑟为了护着她给富贵打伤,却说富总管最令人害怕的不是武功。
可究竟是什么,鸣瑟却迟疑着未曾告诉她。
赵世禛明明很早就窥破她是计姗了,也知道温益卿的症状,可在她进了工部跟温益卿对上后,他居然只字不提。
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那股寒意,比风更冷的在心口上徘徊不退。
她挪着有些僵硬的步子,每一步却都好像踩中了虚空。
虽然尽力撑着,可到底像是撑到了极限。
在将下台阶的时候,阑珊看着底下给太阳照的明晃晃的阶梯,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