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温益卿收拾整理,前往工部。
轿子走到半路,温益卿忽然把金侍卫叫了来,吩咐道:“你回家去,把房间内的丸药取一颗来。”
金侍卫忙问:“大人为何要取药?”
“军器局的事情尚书催动急,我怕晚上回不去。你取来预备着。”
金侍卫不敢怠慢,忙答应着去了。
轿子往前又走了片刻,温益卿又叫改道往西坊去,跟随的管事道:“郎中怎么不去工部了?”
温益卿淡淡道:“多嘴,我想起昨日军器局跟我推荐了一个高手匠人,正好顺路去看看。”
于是转轿子往内,走了一阵,温益卿不耐烦,命停下轿子等在路边:“我自己去找就是了。”
管事忙道:“这可使不得,小人陪着郎中便是。”
温益卿也未说别的,只带了他沿路往前而行。
自从尚了公主后,温益卿很少往西坊这边来,除了上次在这里捉到了阑珊去芙蓉院子。
这一次他按照脑海中的记忆一步一步往前而行,看着道路两侧那熟悉的屋宇,耳畔传来悠远的叫卖声,以及食物的味道,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在路过一个小巷口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滋滋的声响,鼻端也嗅到一股异样的香气。
这香气好像唤醒了他的五脏六腑,来不及反应,双脚先动了起来。
温益卿迈步往前而行,等抬头的时候,却看到面前是一个给油烟熏的发黑了的牌匾,上头是“张记”两个字。
“客官您要油煎豆腐吗?是新出锅的,好吃着呢。”油锅后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温益卿猛地抬头,看到有个老者伛偻着腰身,从店中走了出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那老者看到他的官帽跟身上的官袍,有些诧异,忙后退一步:“原来是位大人!”
温益卿张了张口:“你这、这油煎豆腐……”
他身不由己地说着让自己都觉着陌生的话,仿佛鬼使神差:“我要十文……”
他话未说完,“您、”那老者却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他擦擦双眼,凑近看了会儿,突然叫道:“您是温公子!”
温益卿非常意外,他端详着老者:“你……认得我?”
“您不记得我了?”老者愣了愣,却回头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巷尾处:“当年您来彭家探望计小姐的时候,每次都要在我这里买十文钱的油煎豆腐。”
温益卿听着这话,心突然开始狂跳,又像是给放在油锅里的那油煎豆腐,发出了惊恐而焦灼的惨叫。
身边跟随的管事听到这里,忙呵斥道:“住口,别胡说,冒犯了大人。”
温益卿抬手制止了他:“老丈,你没认错人吗?”
“我怎么会认错呢,”老者忐忑地看了管事一眼,笑的十分质朴,“计小姐很喜欢吃小人这里的油煎豆腐,有时候派丫鬟圆儿出来买些回去,还有时候自己偷偷跑出来买呢……虽然大人您当时没跟我说过,可我也知道,您是给计小姐买的。哈哈,您常来常往的,经常还带些别的吃食呢!比如那边的糖炒栗子,还有原本开在那条街上的苏记油炸果子,好几次看到您特意绕了路去买的。”
温益卿开始头晕,他感觉自己仿佛随时都要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油锅里。
这老者的脸在心底里想起来,很快开始有了熟悉的感觉,不错,他确信自己见过这老者,他也经常把这里走,唯独……给计姗买东西,他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且,明明在他的记忆里,他常常去买东西送的那个人——是公主啊。
不对,不对!很快又想: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他怎么会隔三岔五的去见她,又怎么会买这些东西给她吃……
公主又怎么会、把这些街头小吃看在眼里?
虽然成亲后他也常常买些东西给公主,但那些,都是跟公主身份相匹配的。
比如永和楼的贵价点心。
什么油煎豆腐,什么苏记炸果子,又什么糖炒栗子,公主从来不碰这些!
温益卿开不了口,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自己的头,仿佛是想把那些混淆他记忆的东西扔出去。
终于他敛了心神,叫老者包一些豆腐。
又问:“老丈可知,彭家的人如何了?”
老者正在夹煎好的豆腐,闻言那长长的竹筷子一抖,掉了块儿:“彭家的人,早就搬走了,据说已经不住在京城里了,怎么、怎么大人不知道吗?”
温益卿心头一窒。
“啊,因为公务繁忙,所以……”他只能如此搪塞一句。
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不好说这话,但是、计小姐真的是……可惜了啊。当初小人看她跟大人您那样,还以为两位会长长远远白头到老,没想到居然……”
管事听得不太像话,忙又道:“你在瞎说什么!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温益卿怒道:“滚!”
老者却有点不敢多嘴了,忙着把豆腐包起来双手呈上。
温益卿叫管事给钱,老者却无论如何不敢收。
温益卿只叫扔下,临去又问:“可知彭家的人因何搬走?”
“这、”老者略微犹豫,终于说道:“原本大家以为,是因为计小姐的事儿闹得……可后来、后来看他们家的人似乎也不怎么伤心,听说是有谁抚恤过不少银子之类,小人也记不清了。”
温益卿又听见那种呼啸而来的噪音,几乎把他击倒在地。
“那他们搬去了哪里?”
“应该是金陵吧,听说他们原本是那里人,不过也未必,若是有钱,这天下多大,哪里都可以去得。”
温益卿握着那包油煎豆腐,也不再往深巷子里去了。
他想找的人竟也离开,想问也问不到什么。
可是到底还有些意外收获。
走了几步,温益卿想起一件事,他转头看向管事,凛然道:“今日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多嘴,不管是家里老夫人那边,还是公主府那边,若是叫我知道了一点风声,我便饶不得你,你明白吗?”
管事方才第一次看他发怒,此刻也噤若寒蝉道:“是!小人不敢!”
于是来到工部,一路向内而行,正过角门的时候,那院子里有些来的早的官员,一个个正在闲聊。
有道:“听说今儿舒丞告了假。”
“啊,也该告假了,之前因为圣孝塔的事情,舒丞熬了大半个月,也难为他了!”
“听说昨儿舒丞跟着尚书进宫面圣,皇上很是喜悦,赏赐了什么宝物给舒丞。”
“这是人家应得的,原本以为他不过是顶着尚书大人同门的名头,实则是绣花枕头,没想到这样能为,也算是实打实的青年才俊了。羡慕不得的!”
这人果然是得有真本事的,当初觉着舒阑珊的设计漏洞百出,如今见了真章又得皇上青眼,大家的口风一致变了。
可又有人笑道:“可惜啊。”
有问:“可惜个什么?”
“可惜舒丞年纪这样轻,竟早早地成了亲,他那娘子听说还丑的骇人!你说他要是现在没娶妻的话,京城里哪一家公府侯门的不忙着招婿?”
“哈哈哈,这话说的是。不过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是别说这风凉话!”
“说起舒丞那儿子,啧啧,倒是生得好个相貌,多半是随舒丞。”
“对了,上次大理寺姚寺正领着来,我看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我怎么觉着那孩子的眉眼里,隐隐约约的有点像是咱们温郎中……”
大家一听,有人不以为然便笑起来:“又瞎说了!”
那开口的也忙笑道:“是开玩笑,玩笑的,各位不要当真!”
温益卿握着那包豆腐,面上平静,心中却仿佛惊涛骇浪一般。
若是在平时遇见有人背地嚼舌,温益卿自然会立刻义正词严的制止,何况涉及自己,更会勃然大怒。
但是今日他并无此心,反而放轻了脚步,直接回了自己的公事房。
本来该立刻去军器局督促的,可是方才那几步路仿佛耗了他浑身之力,他坐在圈椅上出神。
那包豆腐放在桌上,温益卿看了半晌,终于将其打开,他犹豫了会儿,拈了块试探着放进嘴里。
真是,像是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