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入门时,尚如寻常院落。
可过了一道院门,内里的奢华便渐渐显露出来。
齐府已来了些宾客,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
走进之后,有小厮上前招待,引女眷往花厅小坐。
秦晁这才想起,他原本要给她寻个婢女伺候的。
可扬水畔赴宴那日起,他便为无谓之人分心劳神,反而忘了她的事。
秦晁心头盈入些愧疚,捏捏她的手:“这次回去,一定给你寻个合心意的婢子。”
明黛笑了笑:“不是要紧的事。”
她与秦晁分开走,思及齐府主母还陪着齐洪海在迎客,遂走的慢了些。
然而,这一慢,反叫她察觉了些异样。
每每遇到女眷,她们必会多看她一眼,而后聚首低语。
扬水畔的开年宴,明黛也是备受瞩目,但两次的感觉不同。
上次,大家虽议论她,但多停留在她掩面的装扮上,且并不认识她。
今日,远远不止这样。
直到她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果真是个妓子?还毁了容?”
“千真万确!前几日在县令夫人跟前,她一副大杀四方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天仙美人,没想到……可真能装模作样!”
“我也记得,她特别会玩樗蒲,把把都是贵采。”
“我当是哪家的高门贵女呢,原来是个喜好巴结高门大户的妓子!”
“呵,不知道陪了多少贵公子,才练得这样的手艺吧。”
“那又如何,陪多少贵公子,也没那香怜夫人有本事呀。如今还不是个不能见人的丑八怪?”
“那秦家郎君生的真是好看,白便宜了她。”
明黛驻足,侧首看去。
几个女眷聊得热络,见她察觉,非但不尴尬褪去,反倒大大方方的剜了她一眼。
仿佛根本不怕她会闹起来。
明黛收回目光,继续往花厅去,一路又听了许多,不止她的是非,还有秦晁的。
说他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庶子,如何忍辱负重,报仇雪恨。
说他在岐水时曾经多么风光,如何足智多谋。
他是男子,又生的俊美,女子议论他时,多会抛开是非,冲着那张脸,也要为他镀上一层光鲜的色彩。
于是,话题再转到她身上时,又多了些不忿。
无非是可惜那样相貌堂堂的郎君,因这些波折,取了个毁容的妓子。
没走两步,便真的遇上了冤家。
昔日朴素娇羞的邻家姑娘,如今粉面厚妆钗环加身,说话时眼角眉梢都是怨毒刻薄。
姚枝瞧见了明黛,眼中的讥诮与刻薄淡了些,怨毒之色倏地浓重起来。
然而,她还没机会上前来,面色忽然一白,不再是纯粹的怨毒。
明黛眼一动,看向身后。
秦晁沉着脸走来,周身都透着冷意。
走到明黛跟前,他神色稍缓,冲她笑了笑:“去外头吧,这里太吵。”
明黛想,他应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所以才过来。
然言辞之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
距离开年宴才两三日功夫,若无人刻意将她这段“身份”添油加醋传出来,岂会有今日情形?
甚至将姚枝请了来。
也不知后头还有多少针对的手段在等着。
明黛不是无胆应对。
可细细想来,她认识秦晁开始,到她假户籍的事,再到秦家,翠娘。
口舌造成的污蔑和伤害,总是从这件事后消散,又从另一件事中滋生。
任你有多巧妙的才智和招数,都化解不完。
明黛眼帘轻垂,轻轻“嗯”了一声。
秦晁见她精神不好,心知她是为那些话感到不悦,遂握紧她的手:“别怕,有我在。”
必不会叫她们欺负到你身上。
明黛目光敏锐的瞄向一旁。
仍有人在往这头看。
面纱下的唇轻轻抿住,是生气的样子。
然而,今日是齐府做宴,有事也不该在这里闹起来。
况且,今日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些,并非凭空杜撰,而是……
她望向面前满腔柔情的男人。
是他亲手按在她身上的。
……
当初,她是个被秦阿公救起的黑户。
秦晁不打招呼给她按了这样的身份,又逢里正和官差找上门,情势所逼,她只能应下。
虽然应下,她还是很生气,一股融于骨中的骄傲和自尊,让她无法接受这样耻辱的身份。
可是那之后,又发生了好多事,为达目的,她甚至利用这个身份做了不少事。
她早已不是被满心自尊与骄傲支配的小娘子。
纵然今日这些闲言碎语是有备而来,她也不至于伤心难过无颜见人。
她不自卑自贱,便无人可令她低头。
可是……
直到这一刻,明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且不提现在才想摘掉这个身份是否可行,有多难。
单论秦晁,他会爱她、护她,在事有异常时第一时间出现,挡在她身前。
他为她一掷千金,打造华服美饰,为她置宅买奴,考虑周全。
但唯独没有为她摘掉这个本就是假的,且不光彩的身份。
不说做,他连提都没提过。
只是抱着她说,还是“月娘”这个称呼顺口些。
明黛想到了秦晁此前种种异常。
或许,她曾抚慰过他心里最大的伤痕,但在他早年那些灰暗里,一定有她不曾到过的领域。
……
秦晁再不让她乱走,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明黛没有再听到不好的话。
待到入席时,宽敞精致的厅内,食案整齐罗列,旁边丝竹歌舞齐备。
齐洪海的热情邀请,男人们纷纷抱拳作请,携女眷落座。
刚一坐下,明黛微微蹙眉,望向齐洪海左手边的位置,不期然迎上一双冷眸。
男人盘膝而坐,身姿笔挺端正,不怒自威。
明黛被他的眼神盯得莫名不适。
忽的,男人眼神轻动,只微微偏移,已没有再看她。
她的身边,秦晁举着酒杯,隔着几步的距离,似笑非笑的向他举杯。
景珖是今日的贵客,一举一动受人瞩目。
秦晁主动敬酒,外人看来,仿佛刚才景珖打量的是他,而不是他身边的妻子。
景珖与秦晁隔空对视,微微眯眼,勾起嘴角。
齐、解两家近来明争暗斗不休,他早已听过秦晁这号人物。
据说,他是帮着解家起势的大功臣,大仇得报后离了岐水,自立门户。
眼下,他面上笑着,眼神却又狠又冷。
景珖想,倘若条件允许,他兴许会上来一刀捅了自己。
仅因别的男人看了他的妻子。
换在从前,景珖是不理解这种行为的。
女人而已,何至于大动干戈?
但现在,他已不这么想。
心中甚至生出些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明家的女儿,还真都是勾魂夺魄的妖精,叫男人为她们做尽荒唐事。
景珖的身价,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给他敬酒。
可这一刻,他竟拿起酒杯,回敬了秦晁一杯酒。
齐洪海和解爷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深意,旁人更是不动声色。
喝完这杯酒,景珖不再看向那头。
自大门口一眼惊诧之后,他立刻让人去打探这位秦夫人。
却没想,都不必走远,府中女眷大多都在议论她——
她姓江,是岐水畔一座被大水冲毁的花楼妓子,还毁了脸,所以才掩面示人。
景珖初初听到手下回报,心中十分震惊。
这张脸,天下难有复刻,他不当认错。
更何况,当日小疯子就是从陵江救起,她的姐姐生还,留在义清县,再合理不过。
明家找她们快找疯了,明黛大难不死,不应该对家中没有交代。
正如明媚疯癫不识人,或许明黛……也忘了自己是谁。
震惊之后,又觉讽刺。
如果她的确就是明黛,那她本该是当朝太子妃,将来的一国之母,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长安城内,见她真容者尚且要暗自庆喜。
如今,她人人可看,人人可议,人人可欺,是卑贱的妓子。
连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毁了。
倘若小疯子知道她尊贵的姐姐沦落至此,会不会就此崩溃?
崩溃?
景珖神情微怔,原本一晃而过的念头,忽然在心中生根发芽,疯狂攀升。
自从得知小疯子的身份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掩藏她的身份。
可这一头,她的姐姐仅仅掩了一张脸,便大大方方与别的男子做了夫妻,公然走动。
被明家的人找到,根本就是迟早的事。
小疯子的情况捉摸不定,他越来越无法控制她。
他比谁都清楚,在她清醒的情况下,他无法哄她心甘情愿戴上镣铐留下。
随着她的清醒,他们的关系也将走到一个死局。
但这一刻,看到眼前的明黛,景珖想,他或许得了一个转机。
一个无论她继续疯癫,还是忽然清醒,都不再走入死局的转机。
……
事实证明,早有预谋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有人护着,它就不会发生。
酒过三巡,气氛一片热络,丝竹声乐再度响起。
忽而,一个抱着胡琵琶的乐姬手中拨子扫过四弦,带起一阵铿锵铮鸣,明黛转头看了过去。
比起筝的清脆,胡琵琶的音色天生更添肃杀凌厉,低婉幽转时又别具韵味。
正是这样尖锐的音色,在明黛心中撩起些波动。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诡异的画面。
一身红裙的少女,抱着一把胡琵琶,转头时莞尔一笑。
那是……她的脸。
古怪的画面在这一刻,与曾经的梦境有了微妙的重合。
梦里,也是那个娇艳的少女,窝在妇人怀中撒娇讨好。
明明是她的脸,可她心中却有一个诡异且执着的念头,那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