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官府名义设下的宴席,自然不是商户间寻常的应酬能比的。
明黛起先不懂秦晁为何从不提携她出席的事。
后来她才得知,这宴席设在扬水畔。
他一直记得,她是不喜欢那个地方的。
“怎么会呢。酒色笙歌,繁华热闹,是个不错的地方。”
明黛从布架后探出头来,黑亮明眸笑意狡黠。
讲好同行后,赶在开宴前几日,秦晁带她赶制新衣,看的都是最好的料子。
她挑选时,他便抄着手靠在一旁静候,谈及扬水畔,听她忽然反口,秦晁挑着眉走向她:“什么意思?”
明黛选好自己喜欢的料子,向伙计报了裁量。
望向他,她认真道:“大约在去年吧,我曾被一个不懂事的青年诓去那里,他……”
语气忽然神秘,眼神还四下瞄了一下,继而靠向秦晁,手掌拢在嘴边低语:“……竟馋我身子。”
说着,纤白的手指轻轻点他胸口:“此事我只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
秦晁的眼角跳了一下,好笑又不笑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他还很配合,说:“嗯,不说。然后呢?他吃到嘴里了吗?”
明黛挑眉,眉眼间的小样子尽显做作的得意:“他想得美。”
秦晁的眼角又是一跳,心道,她大胆时,神情都与往日不同。
鲜活漂亮的要命,话也格外敢说。
只听她道:“拜他所赐,叫我每每听见那地方,都心生厌恶。”
秦晁嘴角一勾,垂眼看她:“那现在为何又不讨厌了?”
明黛杵着下巴做思考状,眼神又转到他身上来。
“我已嫁了你,去那是正常营生应酬,若心里还因别的男人有所记挂,不大好吧?”
她语调轻快满含揶揄,露在面纱外的眼神一勾一勾的,秦晁已然溃败。
男人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做得好。”
明黛挑好料子,还是去了良姑的铺子。
良姑得知翠娘的事情后,心中十分惋惜,也与明黛更熟稔。
因为翠娘的事,明黛瘦了不少,良姑看一眼就知,遂让她去内堂脱衣,重新量身。
秦晁站在柜台前等着,不多时,两个小徒出来报数。
良姑提笔记数,忽然察觉有两道目光在往这头瞄。
她瞥眼看去,高俊的青年在瞄纸上的数字。
秦晁见良姑看过来,难得礼貌的颔首微笑。
良姑盯着他片刻,眼神慢慢下移,停在男人笔直修长的腿上。
秦晁略一思索,心中不免将罪魁祸首一通暗骂,然后露出和善的微笑。
“多谢良姑关心,正常走路没有问题。”
良姑与书肆老板是知交好友,早已听说江娘子夫君“断腿”痊愈的奇迹。
今日才算见了真容。
同时,心里又很疑惑。
面前的青年生的高挑俊朗,极为惹眼,进店的娘子都要多看他一眼。
她一个妇人,这样打量其实十分失礼。
可他敏锐察觉后,非但不露怒,反倒面貌和善主动解释,儒雅又有风度。
很难想象,他断腿时,会对那样温柔的江娘子恣意打骂。
良姑笑了笑,感慨道:“郎君能恢复,也不枉江娘子费心的照顾。”
良姑将手里的纸偏向秦晁,言语间却是偏向明黛的。
“年前江娘子来做过几套衣裳,那时的身量是真好。没想过个年节,竟消瘦许多。”
明黛是良姑少见的完美身形,那些数字都印在脑子里,根本不必翻账本。
是以,她一边说,一边在明黛现在的身体尺寸后标记原来的尺寸,以作对比。
男人的眼神在前后两个尺寸中来回逡巡,眉毛挑了起来,吞咽时喉结轻滚。
这尺寸,难怪好抱好揉。
但原本的尺寸,更好抱,更好揉。
良姑没有随意泄露客人私隐的做派,眼前这位是江娘子的夫婿,自家娘子生的什么样,做夫君的会不知?
但用数目鲜明对比,他才知差别在哪里。
她有心替江娘子说话,也希望她能真正享点福,养回从前那样,而非继续消瘦下去。
秦晁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良姑的用心。
他接过那张纸,紧紧捏在手中,“夫人对我,的确照顾良多,我自当好好对她。”
他看向纸上原先的尺寸,声音不觉更加温柔:“待夫人养好些,还得劳累良姑为她制新衣。”
良姑闻言,只觉面前的青年敏锐又聪明。
她明明还什么都没说,他已全都知晓。
她笑笑:“那敢情好。”
明黛还在里面穿衣,良姑叫他稍候。
秦晁轻轻点头,展开手中纸页,将那些数字一个一个记住。
忽然,男人眼神一厉,蹙着眉看向旁边。
几个年轻娘子正站在一起往他这头看。
看他,也看他手里的纸。
见他看过去,几人面色一红,装模作样望向别处,手还在悄悄推搡彼此。
秦晁眼神沉冷,手里的纸立马折起来,仔细收入怀中。
看什么看。
明黛穿戴整齐出来,正好瞧见秦晁冷嘲热讽的表情。
以为他等烦了,她快步走过去:“我好了,走吧。”
秦晁看到她,表情立马升温,隐隐露笑,眼神上上下下游走。
明黛被他看得难受,扭头就走,嘴里嘀咕:“看什么看……”
秦晁忍住笑,迈着长腿慢悠悠跟出去,舌尖轻轻舔牙,耸了耸背。
真想快点好起来呀。
……
赴宴的衣裳敲定,还得有拿得出手的头面示人。
开宴前一日,衣裳及时做好。
天气晴好,明黛从房里抱出妆奁,拉着秦心在院子里选首饰。
当七层妆奁如阶梯展开,所有金饰全部亮出来时,秦心发出好大声的惊叹。
“这、这也太漂亮了!”
小姑娘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金饰,件件精美昂贵。
她不由转头看了看这方小院,忽然心生不安。
之前她不知道家里有这么珍贵的东西,现在想来,实在太大意了!
于是,金饰刚刚见光,小姑娘已叠声催促:“嫂子,藏好,这个一定要藏好!”
明黛正在比对不同样式,古怪的看她一眼:“藏?”
秦心环视院中,唯恐隔墙有耳,又觉得满天都是眼睛。
小姑娘用身子挡住妆奁,压低声音:“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被偷就遭了!藏好!”
明黛明白了,她抿唇笑笑,继续比对:“埋起来不是更好?”
秦心觉得嫂子在打趣自己,眨了眨眼,不知这话怎么接。
明黛放下手中的,又取三支花钗,顺手别入秦心发间。
小姑娘不适合佩戴过于华贵繁琐的坠饰,这样轻巧又不失贵气的小金簪更好。
“金固然贵重,但经能工巧匠打造后,物尽其用才有价值。”
“你藏在屋里,埋在土里,岂不是辜负了它们的精美?”
秦心莫名觉得有道理,想着想着,又被一份担忧压住。
“可若是掉了,被盗了,很可惜呀。”
明黛轻轻抿唇,梨涡甜美,抬手帮她稳了稳发间的小金簪。
忽而手一移,指着她惯常佩戴的鹅黄小绢花:“怎么没听你担心过这个会掉?”
秦心张口就道:“这个掉了也没什么呀。”
明黛又指小金簪:“那这个掉了呢?”
秦心耿直道:“会心痛呀!若是换成米和油,能吃好久呢!”
明黛的笑稍稍淡了些。
秦心一向节俭,秦晁偶尔给她钱,她都攒起来。
衣裳够穿就好,发饰从不挑贵的,一朵小绢花,她能戴好久好久。
她在并不宽裕的环境下长大,一套生存道理融于骨血,很难改变。
对此,明黛倒也谈不上对错,但不知为何,她总会对年纪小些的姑娘生出更多地怜惜与喜爱。
希望她们身上少一些人情世故的重担,多一些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
该享受时不会束手束脚,能放开了去品尝世间不同的乐趣。
明黛将妆奁的镜子打向秦心:“看看。”
秦心怔了怔,自镜子里瞧见头上的小簪花,小嘴微微张开,心里开始盘算。
明黛偏头轻笑:“也就戴了百来石精粮和百来桶油在头上吧。”
一语中的,秦心脸蛋微红,伸手要拔簪花:“嫂子你笑我!”
明黛格开她的手,这才问:“且不想它值多少粮油,你看看,喜欢吗?”
秦心又望向镜中的自己。
明黛选的三支小簪秀气又精致,十分好看。
虽然她随意梳得头发和这身衣裳与它们一点也不搭,但她很喜欢。
甚至生出一股为了它们立马去梳个精致发式,换身漂亮衣裳的冲动。
明黛给她稳了稳小簪,缓缓道:“今时今日,我们有瓦遮头有米下锅,囊中富足。”
“不至于拿到什么,都急于换算成米粮,嵌入那些还没来到的日子里。”
“若一样东西真的不属于你,不妄加觊觎是对的。但你已经有条件把它握在手里,无论以前多不敢想象,如今都不妨放开怀抱去喜欢。”
“勤俭持家是好事,也是本事,但我觉得,不该为了练好这个本事,就忽视心中的喜欢。”
明黛摸摸她的头:“别等到垂垂老矣,才后悔在有条件的少时,没有多做些令自己开心的事。”
秦心听着这番话,神情狠狠一怔,陷入了一阵深沉的思考中。
刚好秦晁从外面回来,顺道取回了明黛要赴宴的衣裳。
见她二人在院中,面前金饰摊了一堆,秦晁笑起来,问她:“选好了?”
明黛捧着秦心的头,转过去给他看:“选好了。好看吗?”
秦晁刚扬起的笑又沉下,抬手指她:“摘了。”
秦心从沉思中回神,连忙全摘了。
秦晁走过来,周身黑气压下来:“你喜欢这些,改日给你打副别的,这是你嫂子的,谁也不许动。”
明黛蹙眉:“这是什么话,首饰本就是用来戴的,我一人又戴不完,给她又如何?”
秦晁垂了垂眼,再看秦心,还是那句话,语气却平淡了许多:“给你另外打新的。这个不许拿。”
秦心本也没打这个主意,她悄悄打量秦晁和明黛,总觉得气氛有些异常。
这时,秦阿公站在堂屋门口喊了秦心一声,秦心如获大赦,连忙借口溜了。
明黛看着跑走的秦心,心里无端涌起一股气恼。
她苦口婆心半晌,只为叫她试着大胆去享受喜欢能够得到的东西。
他倒好,一来便冷声斥退。
以往秦晁闹情绪,明黛总能细心去抽丝剥茧探明原因。
可今日,她觉得自己需要生一会儿气,遂转身回房。
秦晁伸手拉住她。
他看着她放在院中弃之不顾的妆奁,破天荒的,她没有哄他,他自己稳住了情绪。
衣裳递给她,秦晁的语气全无刚才那般凶冷,低声道:“做好了,试试吧。”
明黛默了一瞬,伸手接过衣裳。
秦晁抱起妆奁,对她微微笑起来:“我帮你抱进去。”
他前一刻明明那么不高兴,这一刻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明黛看着他手中紧紧抱着的妆奁,忽然明白了什么。
二人先后进了房间,秦晁把妆奁放在妆台上,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