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日光照亮望江山,被泥土填充的楠木棺静静地横在山脚。
秦阿公站在棺前,粗粝的手扶着棺沿。
从昨晚到今晨,充满着令人猝不及防的转折,令他一时失语。
明黛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婆母尸骨不再,也立不了衣冠冢。我同秦晁旁敲侧击,却什么都问不出。”
“婆母留下的,只有这些她亲手抄的书。”
“虽说捧泥入棺,听起来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但重要的人离开,总要给活着的人留些念想。”
她抬头看向山上:“官府很快会来这里动工,我已找风水先生在这处寻了最好的墓穴。”
秦阿公慢慢抬头,望向明黛。
明黛微微一笑,“今日天朗气清,你们也都在,我们一同送婆母上山吧。”
话音未落,秦阿公忽然直直朝着明黛跪下。
“阿公!”秦心连忙去扶,明黛也受不起这一跪。
秦阿公挡开二人搀扶,嗓音在情绪大动后略显低哑。
“月娘,多谢你做的这些……多谢你……”
他这一辈子,只能给秦晁温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
明黛和秦心将他扶起来。
“阿公若真的感谢我,可否听我一席话?”
秦阿公抹去眼泪,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明黛轻轻侧首,看着那口楠木棺。
“其实,今日这些事,并不算我的功劳。”
“若无秦晁早早蛰伏,细心算计,耐心等候,我也无法做到这一步。”
听到秦晁的名字,秦阿公浑身一震。
“晁、是晁哥?”
明黛应声,就是他。
“自秦晁带走婆母尸骨后,一直未向阿公透露半句。”
“即便您有心拜祭,他也只会恶语相向的拒绝。您可想过是为什么?”
秦阿公怔愣着摇头。
明黛:“就是以为您刚才喊的那一句——您欠婆母一条命。”
秦阿公忽然没了声音。
山脚之下,明黛的声音比朝阳更温柔。
“秦晁受了太多苦,以至于遇到事情,往往从人心最坏处想,充满防备,尖锐又敏感。”
“或许他一直觉得,您之所以带走他,将他养大,全因这条救命之恩而起。”
“倘若没有婆母当初施舍的恩情,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依旧无人关心。”
秦阿公本能的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明黛:“您不必解释。当初带走秦晁,或许的确是这个起因。”
“但您对身为孤女的秦心尚且能悉心照料,对秦晁又岂会仅仅是救命之恩才给与关怀?”
“这个道理我懂,秦晁未必不懂。”
“只是人心本反复无常,理智时是有理有据的想法,冲动时又是意气用事的想法。”
“所以,他理智时会感念您的恩,冲动时也会对您生出怨。”
明黛轻轻抚摸上棺沿,“我猜,秦晁是不敢告诉你,他把母亲的骨灰撒了。”
“您对婆母有感激之情,他大概也不愿母亲是这个结果,怕你会就此事闹开。”
“而他……并不想面对这些。”
秦阿公低下头,伸手捂住脸。
明黛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请您来,是为了让您看清楚,一直以来追着秦晁不放的噩梦,已经终结。至少他现在,已与很多人一样,站在了干净平坦的路上。”
“往后的路,未必一帆风顺,但至少,他身后已经没有那些企图将他拉近泥沼,以欺辱毁灭他为乐的手。”
“所以,今日安葬婆母后,您也将自己欠的那份恩情了结了吧。”
“往后的路,让秦晁自己走。他走的好还是不好,活成什么样子,都不是您的责任。”
秦阿公眼一动,问:“今日的事,的确是晁哥做的?”
“是。”
秦阿公眼中渐渐浮起欣慰。
他这一生,未能替这个孩子遮风挡雨。
可他终究长成了一个有本事的男子汉。
这就够了。
“那他、他今日不来吗?”秦阿公四处看了看,并未见到秦晁。
“今日……也算是重新安葬他母亲,他……”欲言又止。
明黛也看了看周围,说不上期待,也没有失望:“大概……不来了吧。”
秦心忽然擦干眼泪,露出笑脸来。
“阿公,哥哥在外头做事,一定忙的分不开身。”
“他已经做了许多,剩下的,我们帮他做完。”
“送伯母上山后,我会替伯母清扫墓地,收拾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以后,每年佳节都来拜祭伯母!”
秦阿公被这番话抚慰,在秦心的手上拍了拍。
明黛见阿公释然不少,只说:“他能做的,都做了。”
仇恨已经过去,未来的路却还长。
“我知道,我知道。”秦阿公止住泪,努力振奋。
“晁哥儿他……他心里有数。他不坏。”
明黛安排的很妥善,晌午之前,解桐的人已经将抬棺上山下葬所需的东西都备齐。
棺盖合拢时,那本《诗经》就放在一堆黄土之上。
一场没有尸骨的葬礼,却没人敢露出轻浮之态。
秦阿公今日感慨诸多,竟有些不忍看那装满黄泥的棺木。
他侧首望向来时的方向,神情怔住。
“阿公,上路颠簸,您慢……”秦心转头叮嘱,目光无意瞥向来路,跟着愣住。
明黛正在指挥抬棺,发现阿公与秦心都顶着来时的方向,也转过头。
烈烈灼日下,青年一身素白,鬓发如墨,似仔细梳洗打理过,格外庄重。
明黛不由晃神。
她想起淮香村的那个清晨,他也是一身庄重,当着秦阿公的面向她求亲。
彼时心知是做戏,只觉他会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