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内的事自然无人知晓,没人知道某人单枪匹马斗恶狼的惊悚,某人误失货物又失忆的绝望。山脚下的人只能看到屠狼武夫们都满载而归,因而喝彩欢呼,忘了此举本意是救援,只觉得这是神的旨意:让自己先得了宝贝,而非等宫里人的残羹冷炙。
甚至有人双手合十拜起雷电来。
人群中一个女人掂着脚尖儿张望,终于看到了山口里出来的丈夫。他左右肩各一只狼,右手还拎着三条狼尾。
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百姓,他一出来,背后的两位禁军兵立刻笔直地伫立在原地,照常把守,有条不紊。
见丈夫双手血淋淋,女人心里慌乱,赶忙拽着一双半大孩子奔去。
“是知,是知!没受伤吧?”
那男人粗砺宽厚的手掌安慰似的拍拍妻子肩头,留下点污印:“毫发无损,身上是狼血。这不,比起往年不知道早多久得到这么多好狼,真是幸运。”
四周正嚷嚷的人海里还有不止一两位认出他,激动地冲他挥手打招呼。
男人名叫王是知,小有名气,家在西北方迭断山山脚,做屠夫的营生,家庭也算得上美满幸福。他家最有价值的是一块王家祖传的草场,就处于迭断环山围成的腹地,位置优越,牧草上等,所以他还帮着许多有钱人家喂养马匹。方圆几百里谁不知王屠户人虽糙,做事却是尽善尽美,养出来的马无论雄雌老少皆是油光水滑,还矫健的很。
长安城西北一带的一般百姓称他“王屠户”,大户人家则喜欢称他“王伯乐”。
妻子顺着女儿的小辫,问道:“今年的狼很奇怪啊,怎么二月份就出窝晃荡了。”
屠户撩开布帘,示意妻儿跨过门槛,领着一家人进了人声鼎沸的客栈。
“我也正好奇,”王是知将狼摆开在地面,抓了一把胡髯,“对了,我方才进山还发现一件怪事,还记得每年惊蛰夜山顶盘旋的大片黑影吗?”
“我记得!”女儿高兴地扯住他衣角:“是山鬼对不对?它们还会哭,哭的还很伤心。”
“小榕说的对,但不是鬼,是花枭,一种美丽又凶残,低调又嗜血的鸟。”
“它们只在夜间,尤其是刮风或打雷的初春夜出没,以完全冰冷的动物尸骸为食。”
小榕叉着腰:“既然只在晚上,你们怎么知道它漂亮?”
“傻孩子,白天的时候我们难道找不到死去的花枭吗?”
小榕揩了揩鼻子,不说话了。
“可是今年没有。我进山抬头,除了雨云空无一物。半只都没有。”
妻子将怀里幼儿伸向酒壶的手捉回:“那么今年山狼和花枭的活动时间完全反了?”
“是的,完全混乱,不照常理。”
王是知环顾一圈,人人欢笑畅言,甚至赌博划拳。
他的忧虑却作祟不止,在心坎处上下乱跳。
妻子见他闷声喝酒,便挪近几分,低声道:“在想山谷里的马儿们是吗?”
王是知一饮而尽,点头。
“马儿们最近也怪的很,总是冲撞,还乱叫,不受人控制。”
“所以我在想,动物们都怎么了?倘若这些算得上异象,什么事会发生,是大是小,是凶是吉......”
“算啦,”妻子望向邻桌独坐的年轻人,笑着说:“看,天下再乱,不也是可以相安无事么?”
只见这年轻人独占一桌,好整以暇地叠着腿,小腿匀称修长,面前摆小泥炉与一茶盏,茶雾化纱,蒸腾而上。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用袖沿擦拭着一把木剑上零落的水珠,清闲得令人羡慕。
王是知顺着妻子视线望过去,见到这万花丛中一点白,只觉周身一股清风。
他从背篓里翻出一块未用过的蓝黑色手帕,抛给邻桌。
“嘿,小伙子,袖子白色的,别弄脏了。”
梅相路抬眼,略感吃惊,拎起手帕张望一番,确定是隔壁甩给自己用的,便道了声谢谢。
说完就不知道怎么把话茬接下去了。
于是冲王是知一家人笑了笑。
小榕揉着妈妈的衣角,脸上发烫,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怎么一个人呢?”王是知率先开口。
“我朋友有事,不能陪我来。”
“哦?亥时都快到了,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梅相路打算敷衍过去,偏头见窗外夜色浓稠,便随口一答:“就是做晚上要做的事。”
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不知是不是喝茶喝醉了,还是故意的。
王是知和妻子交换眼神,尴尬一咳,望向年纪尚幼的小榕。
小榕天真专注的眼神告诉他们,她并不知道这位“长辈”在说什么。
“哥哥,什么是晚上要做的事?”
梅相路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参上茶水,莞尔一笑:“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其实他就是懒得解释而已。
只要有小朋友问他什么事,他一概用这句话打发走,屡试不爽。
果然,小榕开心地点了点头。
王是知和他的妻子瑟瑟发抖。
正在巡山的蒋篱打了一个喷嚏。
“请问先生尊姓?往后有机会在半鉴再会的话,不妨相约再叙。”
王是知连忙摇手:“我王某不过一介武夫,家不住半鉴,住西北方迭断环山,是个宰牛宰猪的,也是喂马的。”
梅相路:“嗯,虽是武夫,却无半点儿戾气,和善可亲,称先生也无妨。”
屠户摸着胡髯呵呵地笑。
“我就要回去了,你们一家若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半壶热茶,喝了暖身也不错。告辞了。”
梅相路出去的时候,络绎的人流会不自觉地给他留空,如同排斥的磁极,或者说,像个结界。
小榕用手掌激动地拍着木桌:“我想再见到漂亮的雪人哥哥!”
“小榕别闹,快上楼睡觉去。”
她指着梅相路留下的半壶花茶:“我可以把那壶茶提上楼吗?”
王是知扶额:“你爱提就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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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相路走到人流络绎的街上,没走多远,就被乌泱泱的人群断了路。
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着什么热闹,对着地面指指点点的,神色满是讥诮与嫌恶。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书生在地上爬行,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模样还算端庄,行为举止却是不忍直视,满嘴胡言乱语,冲着围观的人群怪笑,高喊着“我有翅膀”、“我成仙了”,诸如此类。
那身浅蓝色的儒士衣服裹着烂泥,本该有的矜持谦雅一扫而空。
“又疯了一个,没成仙人成废人咯!”
“噫,我感觉这丹药越来越邪乎,尤其是最近,有好多人吃出了问题。”
“这还有的救吗?”
梅相路从这些只言片语推断:又有人服丹服出了问题,出现幻觉,在地上打滚了。
这样的情况已是多见不怪,而且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有好多次都是巡城禁军出面,把疯人拖走收押,最后打包送到三荒狱里去。
梅相路向来没有凑热闹这项爱好,在人群中轻巧穿梭着,三两下就钻了出去。
可是他刚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就被一个醉醺醺的方士一把抓住了。
他下意识地拔剑,却发现这酒鬼腰间坠着一个铜牌,上面刻着“钦天监”。
钦天监是皇宫中掌管天文历算的部门,其中最高的官也不过六七品,这些人要是放到民间去,大概会被称之为方士,也就是,神棍。
梅相路口吻冰凉:“请你放手。”
这位酒鬼看着粗糙邋遢,像个市井平民,但其实是钦天监的一把手,中官正耿延昌。
耿延昌一身酒气,满脸绯红,逮着梅相路的手腕不放:“公子啊,老夫看,看你相貌不俗啊,让我给你算一卦呗~”
“不必了,我没兴趣知道。”
梅相路还想推脱,却看见这老头子从腰间摸出一杆称来,故弄玄虚地在他跟前晃悠:“称骨算命,没见过吧?我跟你说,这可是我耿大爷的绝活儿,别人学不来,我学的来!”
梅相路假笑道:“这么玄学?”
“玄乎吧?可它就是准!”老耿非常自信地拍拍胸脯,“老夫不收你一分钱,算不准我和地上那疯子一起滚!”
老耿的执着倒是挺让人佩服,梅相路便从善如流地挽起了衣袖:“那你称。”
梅相路把手臂搭上去,谁知铁盘冷得沁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耿延昌掐了一番手指,开始滔滔不绝:“嗯……公子你命局超然,若要享头等清福,需遇到一位贵人助你流年避煞,否则易清高孤寂,终生郁郁。”
“哦。还有吗?”
“正印无杀,好慈悲,能怜悯,有舍身救人广积善德之本,实属难得呀!”
梅相路露出一个梅氏假笑,心道:吹,继续吹。
然而耿延昌接下来说的话可真是要把他气死。
这老头子坏笑着凑近他:“你有桃花咯,还是一份来之不易的缘分哟!”
“……”
梅相路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骗子。
除了因木僵病长年卧床的戚歆,还有刚才遇到的小榕母女,他最近就没和女人有过交集,哪里来的狗屁桃花,这不是鬼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