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熙“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说道:“以前……我小时候也在你们南梁京都住过一段时间,那会儿跟着先生念过书,我年纪很小、也不太懂得先生教的是什么意思,但阿姆逼着我天天背书,后来……我跟着我阿姆回到了草原。”
说着,又一笑,“其实到了现在、也不太明白小时候读的那些书……究竟有什么含义,但偶尔也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似乎本就该如此的。”
四娘子十分奇怪,“以前你也住在京都?”
宇文熙“嗯”了一声,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且行且说道:“我好像记得……我家附近的街道很宽、很长,还有一只石雕的仙鹤还是什么鸟的,很大很大的、立在街上?有一个奶娘,常常背着我去街上玩儿。”
四娘子失声惊呼,“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宇文熙喃喃说道,“嗯,好像有点儿印象?”
四娘子没敢吭声了。
——他以前住在京都、而且还住在朱雀大街附近?
天,朱雀大街是京都最最最繁华的街道,没有之一!而朱雀大街之所以繁华,正因为街道两旁的胡同里住着各大权贵之家!萧府、魏府、淳王府……都在那附近!
就连后来五妹的婆家安国候府、安亲王府与宁亲王府,也离朱雀大街不远。
可是——
先前他的同伴们说什么“大阏氏”、“大王”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四娘子在华俨城已经住了小半年了,对于与汉地仅一江之隔的北地、还是有着基本的了解。
——北地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最大的部落就是北寮王庭。然后是人数过百万的大型部落如胡罕、瓜尔密等;或是有十数万人口的中型部落如荣叶、木齐等;三五百人到千余人的小部落更是数不胜数。
而北地所有的部落首领都称大王,大王的妻室都是大阏氏。
所以?
四娘子问道:“喂,你是哪个部落的?”
宇文熙答道:“松漠。”
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听这个名字。
宇文熙笑道:“我们松漠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部落……人口最多的时候也有三千余人,但是现在么……大约只剩下八百人不到了。”
然后叹气,“除去老病妇孺的话,成年男子只有五百人不到。”
四娘子明白了。
北地崇尚武力为尊,大部落无时无刻不在吞并小部落。被吞并的小部落、命运就很凄惨了,最终会沦为奴隶。
宇文熙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并不避讳,细细说与她听——
松漠在几年前、人口兴旺,便与另外一个规模相当的部落发生了战争。不幸的是,松漠输掉了。松漠大王为了保全部落实力、自愿带了一百精壮去对方部落为奴,以换取松漠部落的苟延残喘。
但大王离开以后,松漠部落却发生了内讧。一部分人不愿意服从大阏氏的号令,带着部分族人叛逃了……
因为大部分精壮外逃,留守在族内的多半都是老弱妇孺,松漠的日子更是艰难。
听到这儿,四娘子忍不住问道:“听说半年前、你在华俨城为一个花魁赎了身?还有,这一次你的同伴们掳了我来,是为了……”
宇文熙叹气,“父王在哈尔巴拉手下为奴,日子过得很不好。哈尔巴拉示意我们送上美人、或许可换回父王,所以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倾尽所有,连马匹和武器都卖了,才凑出一万两银子,去华俨城买回一个美人,送给了哈尔巴拉。”
“然后呢?”四娘子问道。
宇文熙苦笑,“然后哈尔巴拉变卦了!说那个花魁山茶姑娘被王庭征了去,他依旧需要一个美人,要不然他就不放回父王。我正和哈尔巴拉交涉呢,结果阿冒他们……冒冒失失的跑到汉地,把你把掳了来……幸好莫日根赶回去告诉了我,否则——”
四娘子又问:“松漠大王是你父亲?”
宇文熙答道:“是养父。”
“那你父亲……”
宇文熙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阿姆本是北地贵女,少女时期因外祖父于部落战争中失败……被人送到汉地当了女奴,后来机缘凑巧才带着我回来的。她机智勇敢、是父王的贤内助,父王也把我……视若亲子。”
四娘子明白了。
——宇文熙的父亲是汉人。难怪那个阿冒在说起他的时候,一口一个“杂|种”呢。
再想想……
宇文熙小时候还上过学堂?他母亲还逼着他天天背书?且他还住在朱雀大街附近?
四娘子没吭声。
——恐怕宇文熙的生父、是朝中的某个权贵吧?
天亮了。
宇文熙停了马,把四娘子抱下马来,让马儿歇息、吃草,然后又对她说道:“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四娘子归心似箭,摇了摇头。
宇文熙笑了笑,弯下腰、似乎在草地里寻找着什么。
四娘子打量着他。
他的外衣在她身上,所以他就只穿着里头的短打。衣物看上去旧旧的、已经浆洗到看不出颜色,手肘处甚至还有个补丁?
再低头看看裹在她身上的毡毯……已不知用了多少年了,织纹松松垮垮的,边角已经挂了线,到处垂着线须,还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霉味儿。
宇文熙突然蹲了下来。
拿着钢刀在地里刨着些什么……
四娘子打量着他宽厚的背,心想——这人长得真壮实,蹲下来就像座小山似的。
没一会儿,宇文熙转过身、冲着她笑,手里还提着一兜连根带泥的植物。
“什么?”四娘子皱眉问道。
宇文熙笑道:“这是黄芪!咱们多挖一点,拿去前边儿的镇上卖了换钱、问莲就有鞋穿啦!”
他笑得如此灿烂,令四娘子突然陷入了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