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峻声道:“圣旨是姑姑你在尚宫局亲自宣读,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有这样一道旨意!姑姑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说有人抗旨不遵呢,如此定罪,岂不是儿戏!”
太平从容道:“本宫问你,皇上下了这道圣旨,对象是谁?”
李隆基顿了顿,说:“自然是宫内所有人。”
太平说:“错了,圣上的旨意天下任何人都要无条件遵从,又何止是宫内所有人,难道宫外的人想拆掉回心院就可以吗?这次下旨的对象是回心院才对。”
众人都觉得困惑,他们似乎不明白太平公主要说什么。
太平说:“既然皇上的圣旨是下给回心院的,本宫早在昨日圣旨刚刚拟好之后,就已经让人拿到回心院去昭示过了,”看到他们丕然变色,太平心情愉悦,笑道:“圣上的旨意已经对着下旨的对象昭示,这就已经足够了,难不成要向你们一个个挨个宣读?”
李隆基早就得到消息,知道父皇去探望公主。他也猜到,公主这个时候病必然是有所图。最近她一直盯着回心院,她若是向皇上求一道圣旨不难。
李隆基此人功于心计,也善于猜测别人的心思行为。他就猜到了以公主的个性,一定会把圣旨带到尚宫局,当众给平王妃难看,而不会先一步透露出消息。他就利用这个时间差,让任三恕把回心院的墙全部拆除,这样既保全了平王妃的颜面,又下了公主的脸面。想来经过这次之后,平王妃可以在宫中立稳,日后有什么号令,宫中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也不敢当从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圣旨拟好之后已经到回心院昭示过!回心院一个鬼影都没有,再怎么昭示也不会有人知道!太平公主让人带着圣旨到那儿走了过场,让圣旨生效,而又不被人知道。如果到这时候他还反应不过来太平公主是故意给他设局挖坑,那他就太傻了!
平王妃也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惊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刻求饶的说道:“姑姑,是臻儿不好,姑姑凡有教诲,臻儿不敢不从。后宫事务没有必要闹到皇上面前去,况且围墙只是外围的部分,回心院里面一点都没动,自然可以不算在内。”
太平说道:“姑姑也想好好教导你,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你的任性妄为,一意孤行已经闯了大祸!现在是有人公然抗旨啊!如果不对其作出处置,何以证大统,护国祚!若是就这么轻轻放过,日后有人岂不是把抗旨当成家常便饭!还有,谁告诉你围墙不在回心院的范围之内的,休要再强词夺理!三郎不是说要到你父皇面前亲自回禀此事吗?那好啊,围墙到底算不算回心院的一部分,就由皇上自定夺好了。”
平王妃现在简直想跪地告饶,只要太平公主把这事大事化小。她最在意的就是她丈夫的地位,凡是能帮李隆基成大业的,再苦再累她也愿意去做。反之,付出多少代价也要阻止。她知道太平公主要她的屈从,可是又因现场人这么多,一时犹豫。
太平根本没管平王妃打什么小心思,她的目标也不是一个平王妃。太平凌厉的目光看向李隆基:“三郎,你们主仆考虑好没有,究竟是任中郎自作主抗张旨不遵,还是你这个龙武军的统领下的命令,他只是照着上级的指示办事?”
李隆基面现挣扎,不过他就算是再挣扎也知道,一个皇子若坐实了抗旨不遵,有这么大的污点在,太子之位就与他失之交臂了。他这么多年的筹划争权为了什么,当然要登上那个至高的位子。所以,他根本就没得选!
就在他就要开口的时候,太平恶趣味地说:“对了,本宫想起来了,刚刚任中郎说了是受平王的命令,协助平王妃清拆回心院。看来责任在平王和平王妃,任中郎只是从犯,到皇上面前老实交代,也许会从轻发落。不过三郎,你就很让本宫担心了,你身为亲王,怎么可以跟圣上作对,公然违抗圣上的旨意?你真是给朝臣们带了一个不好的头,你这么做,让皇上日后如何立威立足,儿子带头造老子的反,啧啧,你可真够叛逆的。”
她越说平王脸色越黑,恨不得让她把说出的话吞回去。
任三恕知道兹事体大,立刻站出来说道:“拆回心院的院墙是臣自作主章,还没有报给平王知道。”
太平半晌未说话,只是打量他,发现这八尺壮汉竟被打量得冷汗直流,看来是知道怕了。
“这么说违抗圣旨的只有你一个。”
任三恕斩钉截铁地说:“是。”
任三恕是武将没错,不过他不缺乏判断能力。如果这一次违抗圣旨落到平王头上,那么他们主仆都要被装进去,后果难料。如果是由他一个人顶罪,平王还可以有活动的空间,也许能帮他从轻发落,所以如何选择,他一点犹豫都没有。
太平还在往人伤口上补刀:“违抗圣旨,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小则你性命不保,大则要牵连家室,宗族。若是惹得圣上大怒,治你个诸九族之罪,你说你们任家受不受得起?”
不待他回答,太平看向李隆基:“三郎,你是他的主子,你说呢?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李隆基只觉得这次与太平公主的斗法,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被人反算计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是很想维护他手下,不过这次的事情闹大,平王连自保都困难,更别说保护别人了,所以只能艰难的做出取舍,弃车保帅,“我日后定当严加约束手下,不让他再犯。”
太平道:“三郎,本宫果然没看错你,龙武军也不容易,跟着你这样的主帅,不仅要劳心劳力,还要替上司背锅,随时有生命危险。”
李隆基脸色铁青:“姑姑!”
任三恕说:“公主,是臣一个人的错,是生是死都由臣一个人承担,与平王殿下无关。”他的态度可不像一开始那样傲慢从容了,与刚刚讽刺过太平公主的仿佛是两个人。他现在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可是现在坐实了他不遵圣旨,违抗皇命,这么大的罪过,事到临头,谁不恐惧!
太平说:“那任中郎就到皇上面前去领罪吧,说不定皇上会念在你主动认罪从轻发落。”她对身边的人说:“夏蝉,昨日是你去回心院昭示圣旨,由你陪他走一趟做个见证。本宫乏了,摆驾回宫。”
她手下的这几个贴身宫女都被□□的晶莹剔透,眼明心亮,这点小事自然不用公主亲自出马。也免得到了皇上面前,让皇上以为她咄咄逼人。
太平一边吩咐,已经一边向外面走去,身后众人齐声道:“恭送公主!”
皇上就算是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平王毕竟是他最钟爱的儿子,皇上想给平王留几分面子,把任三恕从中郎贬为参军。只是贬了官职,在违抗圣旨的处罚中,这算是轻的。
从正四品降为从八品,连降九级。这个降级的处罚算得上是很重了,差不多是一撸到底。升级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这些品级每一步都是任三恕在战场上用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他已过而立,在之前的那个品级上,常常会被赞一句年少有为。想再升上去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应太平公主的要求,皇上还命任三恕把拆毁的围墙恢复原样。
太平特地让人给任三恕传了懿旨,说:“你是怎么拆的,就原木原样把一砖一瓦都给本宫还原,若是有任何差错,便要拆掉重建。”她还特地派了监工去监察。
这位新上任的任参军,第一个工作就是一个人码围墙,且随时有推倒重建的危险。
李隆基胆敢伸爪子,太平就断他一臂。任中郎是他的得力干将,有很多事都要靠任三恕去做。现在这个得力助手虽然还在,却被李隆基的错误决策害得要顶罪降职。又是被皇上亲自贬斥之人,只要李旦在,李隆基便不敢去重用任三恕。
太平到是想看看,没了这个得力帮手,李隆基是不是还会那么顺利。
另一边,那天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尚宫局正厅里的人终于可以散去,看到公主和平王夫妇针锋相对这样的大场面,有很多人害怕得抚着胸口,只觉得这样紧张刺激的情况再也不想经历了。
更多的人觉得在后宫生存不易,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牵连。
女使元玥胆子倒是很大,她进宫日子短,还没有磨掉在市井混迹的天不怕地不怕劲头儿,对旁边的女使说:“公主真是霸道啊!谁要是得罪她就没有好下场,就连如日中天的平王和平王妃都不例外。”
她看大家当时大气都不敢喘,出来的时候又都面有菜色,当真是元气大伤。平王和平王妃的脸色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为了保持形象,相信他们会是最差的那个。
南宫司膳刚好把她的话听个正着:“住口!公主岂是你能议论的!十天之内你的晚饭都别吃了,好好长长记性!”
身为宫人事务繁重,有的时候需要赶工,需要很晚才能休息,若是不吃晚饭当真会饿得十分难受。
受了惩罚,反倒更加激起元玥的叛逆之心,太平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她只是说了一句霸道,就有人为公主不让她吃饭。
武皇崇尚佛教,皇宫里自然也建有佛寺。这一天,太平在给吴翠莹上香时,遇见了一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
“卑职何离参见公主。”
太平说:“是你呀,不必多礼。”她打趣说:“你是宫中侍卫,怎么当街捉贼的事儿也管?”
何离有些赧然,说:“那天我刚好休沐出宫,顺手抓个毛贼,拿朝廷俸禄义不容辞,都是职责所在。只是惊扰了公主,实在是不应该。”
“本宫没有那么脆弱,并没有被惊扰。”
那日在街上遇到,何离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不凡。而这些日子,因为公主,龙武军内部将领的职位有很大的变动,军中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中郎这个职位很重要,经过一番角逐已经被人顶上。就算是平王没有降任三恕职的意思,还待他如初,也留不到他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龙武军上下还有谁会不认识太平公主呢。
何离说:“原来公主也是信佛的,那您为什么不同意把回心院建成佛寺呢。”他一向跟任三恕感情很好,现在任三恕因此事而获罪,每天都在砌院墙,何离这话一时没忍住就脱口而出了。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竟然在她面前没什么设防,直接说了想说的话。
他说出去就有些后悔,到不是怕得罪公主,而是任三恕的处罚是皇上亲自定的,他又以什么立场质问公主呢?
他很大胆,不过太平并不介意,觉得年轻人就应该有朝气,更不能失了血性:“本宫不信神佛,向来只信自己。不过这并不耽误我偶尔来上柱香,捐一些香油钱。”死去的吴翠莹信佛,太平不信但是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便来给她点盏灯,希望她来世投个好胎。
曾经的太平公主受母亲影响也是信佛的,不过现在的太平不是,这并不影响她偶尔来佛寺中走一走,这里地处偏僻又安静,只有偶尔的念经声,闻着淡淡的燃香的味道,有的时候的确能让人身心平静。
太平:“你叫何离是吧,你是佛教徒?”
何离说:“我从小在佛寺长大,寺中收留了很多像我一样的孤儿。”
太平:“怪不得,那你应该对佛寺的感情很不一般,我们的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何离:“愿听公主指教。”
太平说:“你在寺中长大,应该知道,佛教寺庙往往享有免税、田地、女婢、奴隶等特权,而这些若是无人管控,任其发展,积累的多了就会造成很大的弊病。僧侣不事生产,不服劳役,还拥有大量仆役,在资源缺管的现代社会,将严重影响经济的发展。寺院经济力量的过分发展,终会引起世俗统治阶级的强烈不满,到时候也许就是佛教的灾难。”
唐朝会昌灭佛时就说:“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会昌灭佛应该就在几十年之后。所她不是危言耸听,社会正在经历她说的这个过程。
何离虽然在佛寺中长大,他们寺院在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但确实知道有的大寺院的确是奴仆成群,田地无数。
他不由得想,果然是在其位谋其政,身份不同,眼光也不一样。
正在他唏嘘之时,太平说:“当然,这些与你问我的问题无关,为什么不把回心院改建成佛寺?因为我不高兴。”
何离有些傻眼,没想到太平公主是这样的个性,不过到是真性情。率真随性,她这样的性格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在了解之后,会对她产生向往。
他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受了慕强心里的影响,与他入宫的初衷有了些许偏离。
太平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穿着:“你是龙武军?”
何离拱手说:“卑职是龙武军参军。”
太平似笑非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
何离不解,虽然龙武军内部的传说已经要把太平公主妖魔化了,他却不觉得她像是会无故威胁人的人。
太平说:“你与我单独见面,还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要小心回去之后李隆基调查你。”
何离不信:“怎么会呢?”
太平见他不以为然,也不再说什么,摇摇头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