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伊莎贝拉忍不住说了句粗话。她搁下碗,抬起头张望。风立刻灌进她的脖子里。严寒压低所有人的脑袋,弓手们把长弓夹在臂弯里,佝偻着身子贪婪地享用木碗内的温暖。伊莎贝拉看向左边,又眺望右边,到处都是热汤和人呼出的热气,城墙上闹哄哄的一团,她实在分辨不出艾琳的位置。
“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吗?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把她找出来,立刻把她找出来!所有人,放下你们的碗,远离送汤队伍!”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后颈立刻被雪球砸中。她惊叫,回头查看时,只瞥见一双黑色的翅膀,无声地从头顶滑过。“快,跟我一起,把艾琳找出来,保护其他人。”她顾不上头顶的翅膀,招呼伊万和托马。“她跟你们在祈祷室遇到的那个仆妇的孩子一样,成了活尸,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
伊莎贝拉转向城门的方向,守在推车后面,正给长弓手盛热汤的是个半大男孩,她绕开喝汤的人,快步走向远离火盆的暗影深处。“快躲开!都让开!离开送汤的人!”她一边走一边喊,雪风顺着张开的嘴灌进喉咙,她的胃跟吞了石子一样,立刻抽痛起来。伊莎贝拉边喊边咳,说的话没人能听见,融化的雪球顺着脖子滑落,风卷起飞雪,迷了她的眼睛。她伸手抹去睫毛上的冰晶,跟起身盛汤的大个子撞个正着。另一口黑锅旁的女人因而惊叫,伊莎贝拉一步冲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腕,一把揪下她的兜帽。
兜帽下面是张苍老的饼脸,老妇人花白的刘海从额头中间分开,咧嘴一笑,露出缺损的门牙。“小姐。”“菲奥娜大妈。”菲奥娜大妈上了年纪,如今只能算城堡里的杂役。伊莎贝拉稍稍放下心,松开手就立刻被大妈反握住。“帮帮我,帮帮我们。”出了什么事?昨天我召见仆役的时候,她没在人群里吗?伊莎贝拉努力回想,但脑子乱糟糟的,何况现在可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她刚要拒绝,背后忽然间传出惨叫,继而是慌乱的脚步与喧哗声。伊莎贝拉顾不上大妈,用力甩开她的手,取下角弓,往事发地赶去。
“所有人,原地坚守,远离送餐队伍。我的传令官呢?把传令官叫过来!”跑过伊万身边的时候,她扭头吩咐,希望自己的嗓门足够大,好教耳背的老人能在混乱中听清。事实上,她已经没工夫确认老伊万是否跟得上事态的变化。十几码外,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被抛上半空,火盆的微光勉强照亮他的链甲,毫无疑问,这家伙是名守军。倒霉的他呼号着坠地,砸翻城墙上的火盆,再蹦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火人。长弓手们被火人惊扰,推搡着后退,有人在慌乱中挤倒了盛热汤的大铁锅,热汤全倒在一名士兵身上,赶去救援的倒霉蛋踩到煮烂的番茄和土豆,结结实实地坐倒。
“见鬼,她只有一个人而已!别慌,离她远点,离开那口锅!拔出你们的剑来,砍掉她的脑袋,手脚,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摔倒的士兵边爬边喊,听声音是雷娅。伊莎贝拉挤上前将她扶起,帮她摘掉后脑勺的番茄皮。“我们得小心,我看见克莉斯了。”“她刚刚还用雪球丢我——”伊莎贝拉最后几个字被空气的嗡鸣吞没。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城墙,它砸中墙垛,轰鸣声中,碎石飞溅,血雾绽开。伊莎贝拉与尚未站稳的雷娅一起,被冲击的余威震倒,跌进浓汤里。“妈的!”伊莎贝拉只模糊听见雷娅在大骂,她试着爬起来,强烈的耳鸣和晕眩让她有如身在甲板。雷娅松开她的手,先于她站起来,她朝事发地的士兵喊叫,但伊莎贝拉除了自己的耳鸣声,什么也听不见。雪变得红起来,那个撞倒火盆,燃烧着的长弓手挥舞着双臂,顺着垮塌的城墙的豁口,一头栽了下去。倾倒的火盆前,似乎有一千双脚在踩踏。伊莎贝拉摇摇晃晃站起,一名长弓手按着肩膀,哭嚎着跑过她身边,喷涌的热血溅上她的脸,让她清醒过来。
“吹号,吹响号角,敌人偷袭!”伊万后面跟着传令官,她抓住他大喊。被飞石袭击的城墙上一塌糊涂,血肉,积雪,浓汤全都搅和在一起,沿着崩塌的城墙流淌。更大的威胁来自城墙下。趁守军乱做一团的时候,尸潮的大部队在暴风雪的掩护下发起了攻击。该死的,明明只有一碗汤的工夫,它们怎么来得这样快。不知何时,城堡的轮廓完全被无边的暗影吞噬。极目尽头,一个影子朝着城墙的方向,蹒跚蠕动。炫目的火球从城门的另一侧城墙上喷出,砸向那黑影,只可惜偏差了几码,在它身边爆开。那些飞溅的火苗一定又热又亮,然而在城墙上看起来,它们微弱无害,只是几朵即将熄灭的油灯罢了。小小油灯为城墙上的士兵们照亮敌人的位置,蠕动着的黑影是个巨人,伊莎贝拉觉得它是背骨旗的那一头,距离太远,她不敢肯定。巨人脚边垒了一大堆砖块,看上去像从城堡上拆下来的。骑在蜘蛛背上的骑手正指挥士兵,用推车运送。
“弓箭手,散开,准备射击,听我口令!”雷娅在城墙上巡逻,她矫健的跳过一片狼藉的战场,为活着的人重新安排岗位。伊莎贝拉也在墙垛后站好,搭箭引弓。她旁边的男人竖起长弓,将弦拉满。“不,别射那巨人,它在你射程之外,只是白白浪费箭支罢了。”“噢,当然,让我猜猜,你自以为箭术比我高明?”男人开口之后,伊莎贝拉才发现他是阿尔伯特伯爵。他的披风缝有名贵的水貂皮,佩剑剑首镶嵌宝珠,手套的毛衬里沾满了汤汁和雪粉。“不管怎么说,能在城墙上见到您,我很高兴。”伊莎贝拉引弓作答。“看来,我们的指挥官对自己手下有哪些弟兄,心里没数。”伊莎贝拉沉默地拉着弓,无视他的挑衅。阿尔伯特伯爵自讨没趣,瞥了她一眼,重新瞄准阵地。“这可不是好习惯,我要是你老子,一定会好好教你这档子事儿。”“你要想当我父亲,岂不得迎娶亲姐。且不论亚瑟他们怎么想,我反正不同意。”伊莎贝拉还以颜色。阿尔伯特伯爵勾起嘴角。挺好,至少伯爵大人比壁炉旁的嬷嬷开明多了。伊莎贝拉靠向他,示意他俯身倾听自己的指示。
“我的角弓射程比你的长弓短很多,等我放箭的时候,城墙上已经能看到尸兵的脸了,那会让许多人害怕。尸潮冲锋的时候,你能代替我引导射击吗?”阿尔伯特伯爵嘴角上翘,摆出他那副惯有的贵族式微笑。“小伙子们,是时候给咱们的殿下上一堂射击课了。”他招呼完手下,转向伊莎贝拉,“您该不会听了帝国人的鬼话,以为奥维利亚的勇士只能用盾牌作战吧?”
“每一个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懂得要盯紧敌人的指挥官。”伊莎贝拉指向巨人。“骨旗揭示了骸骨将军所在的位置,密切注意它的动向。”
“遵命,殿下。”
他刚刚,冲我挤眼了?伊莎贝拉望向天空,云压得非常低,似乎垫脚就能触碰到,并没有一丝光亮。整个天空都成了一口大黑锅,她在其间寻找黑色的羽翼。为什么你不再俯冲下来,抓破阿尔伯特伯爵的嘴?你是对我失望了吗?还是只是比较讨厌盖伦?除了耳朵快被寒风吹掉,伊莎贝拉一无所获,而尸潮已经冲入长弓手的射击范围。“注意风力!风往城门口吹,对我们不利!再等一会儿!”阿尔伯特伯爵告诫他的护卫,然而雷娅已经下达了攻击命令。“蠢货!”他咒骂着射出一箭,箭矢很快消失在雪风中,就连射手自己,也不能确定它去了哪里。城墙其余的射击孔情况与之类似,抛出的箭支很快被风打散,成了激流中的枯叶,而尸潮的锋线踏着雪浪,乘着风势,眨眼间便推进了十几码。
伊莎贝拉拉紧弓,与此同时,巨人抛出一块长石,击中大门的另一侧城墙。伊莎贝拉循声去看,她的睫毛结满了冰,天黑得让她快看不清自己的手背,对面城墙上的火盆连微光也分辨不出了,寒风裹挟着呼号声,她决心把它们当做风声。
“这样不行,我们根本什么也射不中。”伊莎贝拉抓住巡逻的雷娅,拉近一看,才发现是狮卫艾琳。雷娅在她后面,她走过来,靠在阿尔伯特伯爵与伊莎贝拉之间的墙垛后面,嘴唇和抱住胳膊的手臂都在不停颤抖。
“敌人很清楚我们的手段,我们对它们所知实在太少。如今只能指望墙壁够高,尸兵也没有云梯。否则的话,我们必须和敌人展开肉搏战。我们就这么点人手,算上勉强上阵的伤病,也不超过两百人。刚才投石那一下,不知道吓破了多少人的胆。”雷娅瞥向阿尔伯特的方向,她背对着他,不满的神情只有伊莎贝拉可以瞧见。她向伊莎贝拉招手,见她不为所动,低头靠近她,对她低语。“我奉命保护你的安全,阵线崩溃的时候——”
雷娅的头探过墙垛的下一秒,城墙上忽然间绽出一朵火花。箭簇叮当落地,伊莎贝拉和雷娅同时望过去,血从雷娅的眉骨上冒出来,她却浑然不觉。“是下面的敌人。”伊莎贝拉虚指雷娅,示意她受伤的位置。它们一定发现了探头探脑的雷娅,想要取她的性命。偷袭者的箭擦过墙垛,射中了倒在地上的大铁锅。锅里的浓汤还是液态,但已结出一层薄膜。
“苏伊斯保佑,你真该管住自己的臭嘴!”阿尔伯特伯爵骂道。他重新拉开弓,肩扛长梯的尸兵队伍仿佛从城墙的影子里冒出来的一样,已经接近长弓手的射击范围。而它们个个高举盾牌,显然准备发起致命的冲锋。
“我有办法了,叫传令官过来。”伊莎贝拉向身边两位统帅招手,示意他们放低身体,借由城墙的掩护到自己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