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男人抱怨,吐掉嘴里的牙签,翻身上马。哈里笑嘻嘻地赔罪,图哈原本以为男人是他的父亲,听起来却像他的债主。“奴隶不该让皇帝等候。换作我家里,你的右手已经没有了。”图哈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反应过来的时候,哈里已经拉过缰绳,翻身骑上去了。
反驳的时机业已过去,哈里调转马头,示意图哈爬上来。马匹是大陆的玩意儿,在家乡的日子里,图哈从没听闻过这种生有四条长腿,明明可以踢死狮子,却心甘情愿让人骑在背上的动物。图鲁人都不会骑马,图哈也不例外。虽然曾经跟随帝国的皇帝从鱼肚湖前往她西部的巢穴,但马匹和车辆从来轮不到他这个黑皮肤的家伙,要不是皇帝急着召见,他相信现下也是一样。骑行路上,哈里时而吆喝坐骑,时而吆喝图哈,勒令他坐好,否则的话掉下去脑壳摔个稀巴烂可不是他的责任。每当图哈试图抱住他的腰稳定身体的时候,男孩都像个被非礼的处女一样尖叫,而不断后退的街景,狮巢城颠簸的石子路,忽高忽低的马背,所有的一切都让图哈想吐。等到胯下嘶鸣的畜生好不容易停下它哒哒的蹄子,图哈立刻跳了下去,蹲下身,把胃里的酸水全倒了出来。
“脏老鼠,正好配陛下的大猫!”黑胡子男人把痰吐在图哈手边,图哈只能装作没看见。哈里跳下马,抓住图哈的腰带把他拎起来,俩人押着他走过铁闸门。帝国皇帝的大门生有铁的牙齿,她的守卫也是钢铁做成的,生有一样的银白面孔。闪亮的长枪,斑斓的披风,喷泉,修剪成宝塔样式的松树,涂满色彩的天花板,柔软的由各色羊毛织成的长毯,所有的一切都令图哈头晕目眩。最后他踉跄着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雕像前打盹的狮子睁开一只眼,低下头嗅闻陌生的味道。
“奴隶已经带到。”黑胡子男人向皇帝下跪行礼。图哈擦拭嘴角溢出的涎水,偷瞥绯娜。她面前的桌子大得像张床,上面摆着帝国人书写用的鹅毛笔,还有些裹成轴,叠在一起的纸张。绿色封皮的那些应该是书本,图哈听说大陆语都不成问题,只是不管兰妮教他多少遍,都记不住帝国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后来到了狮巢城,伊莎贝拉觉得他必须学会,兰妮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图哈明白妻子的意思。一家有一个识字的已经足够,况且帝国字被神诅咒,总是带来不好的消息,令人沮丧痛苦。皇帝桌前站着的弗雷德大人一定就受了这种诅咒,浓眉拧在一起,不知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正难产。
“你口里的奴隶,正肆无忌惮找你脸上的痘坑呢。”皇帝取笑道。图哈立刻低下头去,明明只看了一眼,皇帝的样貌却牢牢刻在脑海里,即便闭上眼睛,眼前也全是她的模样。她生得跟寻常帝国人不一样,森林里第一次见到她时,图哈就发现了。直觉告诉他别惹她,她就像森林里陌生艳丽的蘑菇,沾上了多半没好事,但山姆觊觎她的面庞和身体,尼克尔则认定她的背囊里藏了满满的金币,最后贪婪战胜了直觉。我不该那么做的,图哈边跪拜边想,就像现在,揽下侦查队长的差事说不定只有坏处,最后连小命也搭了进去。他再次想到兰妮,鼻子一阵酸楚。
“巡逻队有人死了,你知道吗?”弗雷德大人语气不善。
图哈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抬头回话:“小人的太太正在生产,昨天夜里便返回跳蚤沟的家,没再出去过。”
“我让海德接替我,死了人,他会派人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那个海德是谁,摘掉项圈的奴隶依然是奴隶,不能取帝国人的姓氏!”
“不能取帝国人的姓氏,却要替帝国人送死。”
“要不是你违反规定,把手下的图鲁人胡乱编组,也不至于在第一个月就死去那么多。五人小组是完美的,五人小组,十人小队,二十五人方阵,都是帝国步兵横行大陆的法门。嗨,跟你说了也不明白,乱打一气的野人!”
“骑士大人们的法子放在图鲁人身上不好用!”图哈反驳,完全忘了要为兰妮的事乞求帝国皇帝。“为脱去项圈,各个岛上的图鲁人都加入了侦查队伍。他们之中有的是世仇,有的虽然从来没见过面,所信奉的神却是多年的敌人。还有的从主人家中来,带着自己的朋友或情人,把他们分开没有好处,我要是打算留下来,谋个什么差事,也许会忽视同胞的性命,专按骑士大人们吩咐的做吧。”
图哈没想到自己的话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她豢养的雌狮也望了过来,两头野兽一齐望着他。“你不愿意在我手下谋个差事?怎么说?是我给你的不够多,还是你打算抓住时机投奔我的敌人去?”“你——您——知道我不可能带领柔弱的妻儿,穿越帝国人的战火。”图哈转向弗雷德大人。老人大概觉得自己生得很俊,满脸傲慢,睥睨着跪在地毯上的图鲁人。在图鲁人眼中,他跟所有帝国老爷没什么不同,他们所有人都一样,自封为图鲁人的主人,其实跟图鲁人一样会逃跑,并且专爱说谎。
“监视我们的骑士们偷拿我们的食物和啤酒,陛下。我设法往燕麦粥里加水,但面包总不够分。他们不仅吃喝我们的食物,还嘲笑侦察队成员,把他们当做自家后院的奴隶,挥舞着鞭子。海德就被打过,要不是您召见过我,我的脸上也会留下鞭痕了。”
“一派胡言!”弗雷德爵士一本正义地反驳,正义的嗓门令人动容。“都是污蔑!没了骑士看管,这帮子奴才就会蹲在洞穴里,白吃白拿,生出一大堆小耗子了!呸,你以为玩弄这种低劣的手段,就能愚弄陛下了?”“没错。”皇帝首肯。“狮巢城周边矿井众多,眼下尸潮即将来袭,勘探工作是重中之重,因此我才破格召见侦查队长。原本嘛,我就是有意把学士和骑士送进去的,就跟死谷地下那次侦查一样。既然弗雷德大人提起来,从明天开始,由您亲自主持侦查工作,您看怎么样?”“金狮卫的职责是坚守皇帝身边,保护帝国主人的安全。”“我是说让你,跟狮卫有什么关系?”
皇帝作出跟她背后的雕像一样的表情。她很得意,图哈感觉得出来,她作出肃穆的神情,心底却快活得要欢呼起来。这是图哈的长处之一,除了兰妮和山姆,没有更多的帝国人知道。老家的巫医一直坚信,他受风神祝福而生。为了这一天,帝国皇帝已经谋划了很久,而老骑士完全没有料到。
“当然,当然。”他环顾书房,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同盟,可惜身边会喘气的,除了他的主人,就只有地毯上的奴隶。皇帝的雕像等着看他的笑话,天花板上的帝国神也一样。“可是我,狮巢城的狮卫都由我一手调教——”“我对他们很满意,”皇帝点点头,“他们懂得服从的天职,您听了也许不会多高兴,不过我还是想教您知道,对您麾下的骑士,梅伊赞不绝口呢。”皇帝微笑,这回弗雷德爵士连步子也开始挪动起来,额头的汗珠多得图哈也能看到了。
“老夫从未与地底的魔物作战……当然,我可以学,当初奥罗拉殿下为城堡添置了新式投石车,我也是第一个学会使用的。殿下在场时,我还指挥罗德和卡丽击中了五里外的塔楼!”“噢,第一次听你提这一出。”皇帝的狮子打了个呵欠,吐出鲜红的舌头,皇帝举起牛角杯啜饮,弗雷德老爷抱着他老旧的荣誉,跟皇帝的牛角杯解释。“您的决定……我无意质疑,但是……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奥罗拉殿下绝不会允许,不论是奴隶兵,还是——”
“还是什么?信任我的老骑士,将狮巢城的安危交付到他手上?”皇帝放下酒杯,舔去唇上的泡沫。“诺拉学士出发之前,我想她已跟你解释得很清楚。我们的威胁不仅只有维瓦尔家的蠢材,更来自于地下。奴隶兵嘛,嘿,我倒想全城征兵,坚持征召而来的狮巢城民兵只能用于对内战争,不宜白白耗损的,不正是爵士您嘛?”皇帝用舔的还不过瘾,她抬起手指,抹过自己朱红的嘴唇。图哈听妻子说过,贵族女人们喜欢在脸上涂抹油彩。图哈部落的勇士们也有抹油彩的习惯,不过他们用的是贝壳与浆果汁混合而成的蓝色颜料,皇帝一定也与勇士们一样,为了今天与弗雷德大人的战斗,抹上了她最得意的油彩。
“况且,骑士贪污一事,眼下缺乏证据,由您亲自调查,再合适不过。倘若有人把证据呈到我面前,到时候我不处置也不行。监工的骑士之中,有一半是您的部属,传言出去,让我再怎么任用我的侍卫长。”皇帝说完,打个响指。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到,现在房门打开,侍从好像从一开始就守候在门边似的,麻利地走进来,请弗雷德爵士立刻动身。“您是骑来时的骏马,还是您的战马彤云?两匹都为您准备好了,诺林距离不远,您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井下的晚饭。”
红发侍从笑眯眯地凑上来,挽住弗雷德大人的胳膊。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世代在狮堡里服侍的帝国人,弗雷德大人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露出惯有的傲慢神情。老骑士被侍从挽着往外走,他一面拖着脚步向前,一面回头,望向座椅上的皇帝。“我总得回家跟夫人交代一下——”“瞧您说的,这点小事,随便哪个下人也能办理妥当。跟随您这么些年,夫人什么世面没见过,而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受封骑士。您听我的,准没错。您侍奉陛下多日,总该知道她最欣赏什么样的大臣吧?”
伊莎贝拉是个好人,但也不总是对的。最起码,我不该听她的,凑到这个皇帝跟前。弗雷德大人频频回顾的面容令图哈印象深刻。房门重新关上之后,他有些腿软,皇帝看出他的窘迫,取笑道:“不过处置了个老头子,就让你胆怯了?当初被困在旅店里时,你穿越尸潮,进出森林,为同伴寻找药物的时候不害怕?”
“那是为了救人逼不得已,不一样的。”图哈揉着酸软的膝盖。皇帝眯起眼睛,像个陷入回忆的老人。“你让我想起克莉斯爵士,帝国之光称赞她的勇武,她却不肯领受。哼,回想起来,面对伊莎贝拉的爱也是。她倒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眼下这样清醒的人不多了,她却不肯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