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哈冲出房门。天不知何时已大亮了,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跳蚤沟也一样。烧水做饭的热气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飘向蔚蓝高远的天空。公鸡飞上围墙,扑扇着翅膀打鸣,狗因为食物而兴奋吠叫。那是邻居萨克的狗,上周在矿坑里扭伤了脚,现在在家休养。说不定他可以依靠。图哈望向邻居紧闭的门扉,产婆推开房门出来。“快回去吧,你在身边,你老婆也有劲些。她不想你走,一个劲儿嚷嚷,要我出来找你哩。”产婆说着,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来拉图哈,图哈内心颤抖,不能表现出来,只得侧过身体避开她的手。
“她在流血,很多,我去找人帮忙。”听他这样说,产婆立刻把腰叉了起来,令图哈只想转身就走。他很了解帝国人,他们做出这种姿势之后,不会把真话听进耳朵里的。“呿,去去去。都说你是见过皇帝的大人物,我当你有什么好主意哩。你去问问,去问问,我莉莉是不是跳蚤沟最有本事的接生婆?整条街但凡生不出来的,哪个不来敲我莉莉的门?哼,围墙外面倒是有厉害的家伙,吹口气就能让你老婆生下来,可人家搭理你吗?瞅瞅自个儿身上这层皮。”产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她踹开木门,房间内的呻吟声和灶上翻滚的水汽让图哈想起深海炼狱。部落代代相传的传说里,只有生前待人恶毒,欺骗巫医,夺取友人的妻儿,偷食部落的猪和鸡的坏家伙才会在死后被丢进海底滚烫的岩浆里。以上这些坏事,兰妮统统没做过。她犯下的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一个图鲁人,将身心托付给了他。如果这一切从没有发生,她一定居住在帝国丈夫的庄园里,生产时有学士看顾。
悔恨教图哈流下泪来,他拭去眼泪,转身向产婆道谢,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沿着稀烂的蜿蜒小道,朝跳蚤沟外走去。图哈第一脚就踩中一个泥坑,臭泥溅了他满腿,他甩去手上的泥污,跳上舢板。上次伊莎贝拉来过之后,狮巢城下了一场细雨,接着便是暴晒的一个星期,如今巷道两侧干爽的路面上还留有葛利大人马队的蹄印。
要是那时候恳求她留下一两位秘法师学徒的地址就好了。唉,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怎好意思开口?图哈沿着稀稀拉拉的马蹄印走向村口。在跳蚤沟安顿下来以后,他结实了不少新人,但此时双腿向前,脑子却不知道要教它们走去何方。产婆莉莉说得没错,走出跳蚤沟的围墙又怎么样,巡逻队根本不会让我接近学士们的住所,又有哪位秘法师会为一个图鲁人停下来?除非我混进他们仆从的队伍里。
我该带上些钱的。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银币在购置新屋和家具时已用掉大半,如今床底的钱箱子里只剩一把铜币。运气这回事,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秘法师里也有像伊莎贝拉殿下那样的好人,即便只有几个铜板,也愿意帮助图鲁人难产的妻子罢。图哈别无办法,硬着头皮往外走。
跳蚤沟岔路极多,住户藤壶般挤在一起,外来者容易迷路,但对本地居民来说,无论从村子的哪个角落出发,村中心的集市都称不上远。恍惚之中,没走出几步,市集所在的空旷硬泥地便出现在眼前。时候还早,今天也不是大集日,没有几个摊贩出摊。卖鱼的麦可大老远就冲图哈招手。
“买条鱼回家,给媳妇儿炖了吃。早上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新鲜着哩。”麦可大声招揽生意。他坚持自己做的是清白买卖,其实手里的鱼大多来路不明。麦可咧嘴笑,原本应该很是扎眼的白皮肤被日夜劳作折腾成小麦色,酒糟鼻则红彤彤的,从杂乱的金色胡须从中伸出来,令他的笑容丑陋突兀。“看看,可新鲜了。别人不好说,你在我这儿挑,一定给你最好的。”麦可俯身从鱼篓里捞出一条黑色大鲶鱼,手指抠进鲶鱼的鳃盖里。疼痛让鲶鱼拼命挣扎,溅了图哈一身水。
“谢谢你的好意。”图哈瞅了鼓着腮帮子的宽嘴鲶鱼一眼,笑不出来。兰妮喜欢炖鱼,烤鱼也不错,如果能弄到家乡的香料,她一定会很开心。只要她能活下来……灰暗的前景令图哈再次落泪,麦可吓了一跳,松开抓鱼的手,将鱼篓盖上。“怎么回事?你是男子汉,马上就要当爹了,可不能哭哭啼啼的,抢了孩子的戏份。”
“兰妮她——”图哈抹着泪水,把困境讲给麦可听。鱼贩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双手按住鱼篓盖子。“需要学士帮忙,你去跟陛下说呀!陛下不是封了你做官,让你管上跳蚤沟里的图鲁人,还把老爷们的奴隶交到你手上吗?”奴隶两个字刺痛图哈的心,他瞪了麦可一眼,帝国人全没发现,继续说道:“皇帝是不好见,她手底下的爵士大人们,比她手上的汗毛还多,我懂得的。
嘿,你别看我混在阴沟里卖鱼,年轻的时候可见过不少世面哩。在秘法师手下干活的学徒们,手里头可紧啦。你呀,这时候就别再心疼钱,人没了,留着钱还有啥用?只管把薪水掏出来,雇不到学士,请来一两个学徒,总是办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