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阴暗的洞穴,沿着漆黑的甬道低徊。伊莎贝拉呵气成雾,触目所及全是黑色。“我长到十八岁,从来不知道城堡地下存有这样的异世界。”她跟在高举秘法灯管的诺拉学士身后,追随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狮卫的沉默让她的感叹化为喃喃自语,她向后瞥去,硬皮甲令她动作笨拙,像个喝醉了的胖子。跟随她的雷娅和她挑选的狮卫都着钢甲,按照雷娅的意思,伊莎贝拉作为使团的领袖,本来也该跟他们一样,由帝国钢甲保护起来才对,但她刚刚强壮起来的身体实在无法长时间扛着这些铁家伙。
还好我的脑筋足够强健。伊莎贝拉打量甩手走在身后的旗手琢磨。旗手的满月旗与狮旗全都在伊莎贝拉的要求下收了起来,现在脸上的表情跟他的头盔一样,结满寒霜。这些家伙原本打算在钢甲外面套上披甲战狮的蓝罩衣,也被她拦了下来。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刚刚露面,就被盖伦侍卫长一干人视作国家的叛徒。
旗手发现首领在瞅自己,略微颔首,算是表达他不痛不痒的服从。绯娜本来恩准她带走两百名狮卫,但诺拉学士的秘法纹章只能允许她带上其中一半。绯娜让她当场作出决定,她几乎想也没想,将所有与活尸碰过面的护卫挑选入队,直到现在,伊莎贝拉自己也说不清一时冲动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们又不是来跟活死人作战的。不过这么做并非全没好处,对付过尸潮的士兵们会更信任我,关键时刻能够调遣,而非自行其是。当然,前提是我得确保雷娅执行我的命令。她便走边想,绿色的秘法灯光下,雾气缭绕,皮靴声仿佛鬼魅的脚步,如影随形。
“后队跟紧点儿。”伊莎贝拉向后张望。钢盔下一般无二的圆脑袋在稀薄的绿蓝光幕中晃来晃去,没人发出怪声,背上的角弓也安静如初。这是好事。她安慰自己,然而不知为何,心脏跟刚刚骑马围绕狮巢城跑过三圈一样,咚咚跳个不停。就要见到父亲和安德鲁,紧张是在所难免的,她安慰自己。尤其是让他们瞧见你穿靴佩剑,全身铠甲的模样。
“我们离地面还有多远?说不定还能赶上午饭。黑岩堡的口味跟狮巢城有些类似——在炖肉汤和黑啤酒方面——大伙儿可以在城堡的餐厅就餐,那里曾经举办过百人以上的盛宴。这个季节的黑岩堡已经能烧壁炉了,希望你们有所准备。”伊莎贝拉努力将紧张看作兴奋,打头的诺拉学士回过头来,用她那学士的眼睛冷冷瞥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就败坏了伊莎贝拉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
“虽然出发之前有所准备——我也警告过你们——但会下到这么深,也实在超出我的预料。我们方才穿过的乃是时间与空间的漩涡,绝不仅仅是从一个地方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在我的推论中,进出漩涡时我们经历的时间会发生扭转——当然不会十分剧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假设我们正午踏入漩涡的一端,走出之时,另一地绝不会刚好是下一刻。时间也许过去了几分,几十分,或许半天。时间的错乱并不要紧——虽然对于秘法师来说是有趣的事实——我也知道你们并不关心,重要的是这些黑色石料……”
诺拉学士晃悠灯管,绿光照亮墙壁,伸进墙砖的缝隙里,仿如一朵烛光,使尽浑身解数想要照亮漫漫长夜。“我的论证尚未完成,但我以学士的名义向你保证,它们绝对来自于灾变纪,甚至更早的年代,与我们遭遇过的那些古灵精怪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事实上,它们似乎构造特殊,能够长时间保存秘法纹章,你听,地底深处传来的秘法波动……你说,那些调遣骷髅的骸骨将军,是不是跟秘法师一样,能够听闻秘法的语言?”诺拉学士仰起头。伊莎贝拉打个哆嗦。“不会的,”她立刻否认,“活尸风干的脑子里哪里装得下秘法知识?”索菲娅的那些招数无疑是魔鬼邪恶的法术,跟学士们运用的秘法截然不同。伊莎贝拉心虚地抚摸角弓露出肩膀的部分,它独特的材质像位特别的老朋友,让她觉得安稳。
“但愿如此。”诺拉学士用她惯有的冷漠嗓音回答。伊莎贝拉觉得她在打量自己,但她投以注视的时候,学士业已转过脸,沿着甬道继续前进了。石梯出现在甬道尽头,跟墙砖一样,是永无止尽的黑色。梯子已不知多少年月没有迎接过访客,石阶却不像伊莎贝拉想象的那样,积满尘土。伊莎贝拉生出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未知的所在,多年以来一直恪尽职守,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访客清扫这处广阔的地下空间。
它在等着我。
这个想法吓了伊莎贝拉一大跳。她紧张地左右张望,没人在看她,狮卫们被灯光照得青黑的脸上显露出谨慎又疑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一路走来,光秃秃的墙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肿瘤样的隆起,直到沿着石阶转折过三次,又走出十来码后,伊莎贝拉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个雕塑,与蓝宫墙壁上镶嵌的那些动物头颅极为相似。事实上,伊莎贝拉举高灯具查看过其中的一具,工匠也许想雕一头豹子,但工艺粗糙不说,还失手在豹子额头上留下不该有的窟窿。诺拉学士也对粗陋的豹子头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伊莎贝拉满以为她会刻薄地评论“粗糙,愚蠢”,或者至少大谈灾变纪的雕刻技术,但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注视后沉默地离开,像是随风飘移的影子。
她真古怪。伊莎贝拉放心不下。诺拉学士本来就够奇怪的,更何况她有背叛的劣迹在先。如果有其他学士可以担此重任,陶德学士不行的话,就算是拉里萨大学士,也比她来得强。
“你说你和克莉斯下来过这里?”伊莎贝拉忍不住问。“我是那么说过。”“你刚才又说你从来没到过这里?”“那个意思我的确也表达过。”走在前面的诺拉学士停下脚步,她回头望过来,秘法灯光在她脸上留下脏兮兮的深绿影子。“如果你不相信我,如果你担心我把你领向尸鬼的利爪中,你大可以立刻离去。”
伊莎贝拉被她当面挑衅,怒意顿起。她刚要还击,雷娅立刻挤进两人中间,不由分说一把揽住伊莎贝拉肩膀。“按照狮巢城的老法子,在老情人曾经奋斗的战场上作战,要是你愿意,可以把第一个首级献给她。当然了,眼下自然遇不到敌人最好,还是说,因为这样你就紧张了?”
“我是有些敏感。”伊莎贝拉承认,向雷娅投以感激的眼神。“我们应该派出斥候,而不是继续这样,把此行最关键的秘法师暴露在锋线上。”她补充。诺拉学士嗤之以鼻:“秘法师对付活尸的手段比你的斥候能想到的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我还能跟他们搭上话,兵不血刃地劝他们退却。”
吹牛!尸潮前面吹牛皮,可是会害人送命的!伊莎贝拉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燃起,她决心要追究这位随军秘法师的责任,要不是石阶尽头的房间内,竖立的黑石雕像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一定会记得很牢,进入黑岩堡安顿下来之后,立刻与诺拉学士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