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圣殿有三层,一层为了地上的人,一层为了地下的人,一层为了心中的人。
金色泉流自圣殿内涌出,啜饮它温热的流水,足以治愈肌肤,骨骼,心内的所有创伤。圣殿之外,长草及膝高的金色草原上,身形高大的小巨人们聚集在神圣的泉眼旁。王座虚置,不得神王允许,柏莱人无法破门而入。风暴海巨大的漩涡横亘在北方,发出寒风般的长号,将信奉神王的灵魂回归的路径截断。深蓝的夜空中,亮银的骑士座自漩涡上方缓缓升起,骑士腰间象征忠诚,荣耀与勇气的腰带闪耀着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克利希娜。”鲁鲁尔步出人群。她仍是从前的打扮,草绳编织的腰带松松垮垮,烟杆斜插在上面,内衬深红的斗篷下是她瘦长的双腿。断裂的草鞋仍套在脚上,好在血渍尽消。她很精神,看不出曾遭受重创。其余的村民与她一样,虽然褴褛依旧,好歹身体的创伤已由圣河治愈,就是不知道心上的如何。
“吾等奉命恭候神王。”鲁鲁尔双掌朝上捧起,单膝跪下,垂首向地面。她身后的所有柏莱人效仿她,全部匍匐在地。“克利希娜。”光之神,庇佑者,命运的向导,爱与力量的真神。信仰她的族人呼唤她的名讳。低沉的余音张开透明的翅膀,掠过平静的金色河流,令光之圣殿紧闭的门扉轰然洞开。雕刻圣光,圣剑,衔尾圣蛇的高耸金门之后,蜜酒,烤肉,马奶的混合香味沿圣河汩汩流出。圣殿之内,柏莱人的英雄们拍响牛皮鼓,惯握战斧的手指拨动琴弦,传唱于风暴海以北的柏莱古陆歌谣听上去跟她本身一样辽阔苍茫。记忆之中,连接天际的黑色山脊前,草的海洋摇晃着苏醒,坐骑三眼刃齿豹半卧于长草间,克莉斯自己则披戴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臂弯中。鲁鲁尔跪在面前,银色的眼瞳中倒影出神王长夜般的身影。
“我将预言托付给你,命你忍受大陆人的羞辱,于阴影之中守护圣剑,带领族人返回故土。你做得很好,起来罢。”克莉斯伸出手。鲁鲁尔垂下双掌,按于地面,以柏莱人的仪式,亲吻光明王的脚背,最后双手握住王座的手掌。光之力穿透她的身体,她弓起背,浑身颤抖,克莉斯俯视她雪白的发顶,即使唤醒半神之力,她也说不清究竟是痛苦,喜悦,伤感,抑或更加复杂的情绪令这位经历过数次生死的鲁鲁尔发抖。
人心实乃最难测之物,虽然转瞬即逝,却是我最热衷投身的事。要是让这群跪拜的信徒知道我根本不是他们熟悉的克利希娜,只是半血柏莱人克莉斯而已,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最惨的结果,不过所有人都被赤月吞噬,化为神明游戏的棋子,咕。雕鸮那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克莉斯的影子里发出,她扫视跪拜的柏莱人,确信他们听闻不到暗之神的言语。
“您眼前侍奉您的,都是守诺重信的光之子民。请您也治疗他们的伤口,涤净他们的血脉,好教他们能够由神风送回故土,重生为人。”鲁鲁尔再次跪拜,她隆起的脊背后面,是肩并着肩,下跪的柏莱村居民。克莉斯一眼便在其中辨认出花斑瘦弱的肩膀,她的麻花辫松散,脚上自空堡得赠的长靴过于宽松,瘦小的拳头紧握着,其中捏满汗水。她的身旁,曾被克莉斯的空斩挑断脚筋的柏莱女人以同样的姿势跪下,神情肃穆,裸露的胳膊与女孩的碰在一起。
好个虔诚的信徒,神王当前,眨眼间便放下成见,敞开心扉接纳一生被他们视作污秽和耻辱的半血女孩了,真担心我会就此变得傲慢,走上孟菲大神官的道路。
“王座以汝等为荣。”无根之风顺应克莉斯的心意,压低草海,让那些衣衫褴褛,但倔强坚实的背影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她明白自己的视线有实在的压力,将本已俯倒的小巨人们压得更低。“你们是我行走于世的血脉,是神的手脚,耳目和口舌。数代以来,每逢黑潮升起,是你们修筑堤坝,用自己的血肉阻挡邪恶的神王——玛维斯——的侵蚀。”临时起意的名字让克莉斯别扭,她停下来,视野中的柏莱人不觉有异,埋在草叶间的头颅犹如编织鸟用芦苇做成浑圆巢穴,只有鲁鲁尔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好在眼下占着神王的名头,要不然的话,真担心她立刻跳起来,挥舞烟杆来敲我的头。受伤虽然绝无可能,但颜面好比玻璃花瓶,碎掉之后再粘起来,远不如原装的好看。
“汝等当入圣堂。光之圣殿已为汝敞开,云彩将为汝之披风,星辰化作汝之蜜酒。”克莉斯伸出手,鲁鲁尔移向侧面,让出位置,柏莱村中几位大头人之一的塔雅躬身碎步上前,在克莉斯面前重新跪好,静待神王赐福。她是乌莱的长女,乌莱是部落有名的铁匠,但他最为出名的事迹,是有个做我近侍的父亲。也就是说,倘若神官能够婚配,她站的地方,就是孟菲大神官的孙女所能达到的位置。
克莉斯的手搭上塔雅头顶。神王的触碰令她的亚麻衣和烂草鞋化作浅白的烟缕。克莉斯轻吐一口气,唤来旋风将它们打散。塔雅的身体在她掌下化为星光,独留她的灵魂升上万丈高空,漂浮于层云之间,只等神王挥臂,她便由彩云送行,与她的同胞一起,越过风暴海,回到没有迫害,没有屈辱,满是阳光,蜜酒,歌谣的地方。
正如鲁鲁尔所说,这是她应得的奖赏——以帝国人的眼光来看,算不上什么赏赐——不过将她受尽折磨的灵魂送回故土,令她重新降生在古陆的草甸上而已。用不着封地,城堡和头衔,塔雅业已平静下来,她得到满足的灵魂散发出微弱的金黄光缕,她的女儿看到了,圣殿前跪拜的其他柏莱人也看到了,沉闷的柏莱人群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只有花斑仍然颈背紧绷,握拳死盯着地面,活像她于洛德赛臭烘烘的海岸边失去的半血伙伴们此刻正埋在土里,等她亲手挖出来一样。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来到这里。就连克莉斯也觉得失望。她将村中众人一一送上云巅,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落在花斑瘦小的肩膀上。她赠予曾袭击她的几位村民以宽恕,将一束光留在马奇的灵体中,最后只剩下两个——一个半——守护她凡人的身躯直到最后的柏莱人。
“那孩子。”鲁鲁尔业已站起,族人魂灵的光芒洒满她的头脸,她银色的眼睛澄清如镜,白色发辫垂在脑后,被风悠然托起。她抽出腰间烟杆,瞅了克莉斯一眼,最终顾及王座,没有点火,只把烟嘴嚼了几嚼。“说不清她的母亲是谁,我在门口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有块带血的亚麻布,脐带还连在身上,出生时间跟村里的都对不上。她的母亲或许不再礼敬神王,但我以鲁鲁尔的名义起誓,她不一样。”
“你是说,就算她的朋友都因柏莱人苛刻的血统传承饱受煎熬,甚至意外身亡,她依然毫无保留地信奉我?”
“您与从前不同。”鲁鲁尔叼着烟袋,她想要审视克莉斯,但她最终转而望向圣河尽头光芒璀璨的圣殿。圣殿中仿佛有几万支蜡烛同时在燃烧,喇叭状的光束由窗口间喷薄而出,它浑圆的华盖上,群星,层云,金色翅膀的苍鹰依次滑行而过,鼓乐声未曾稍歇,男人歌喉苍凉,用的是古柏莱语——由光明王亲自传授的,本就是魔法的语言。“您与我所经历的,在圣殿中所听闻的,全都不同。您是世间唯一的真神——”
“我的疑问让我不像个神了?还是说,你跟其他人一样,对我这个半血的柏莱人,保留了许多不能摊开在阳光下的想法?此生的终点,你依然要做你的鲁鲁尔,不愿睁开眼睛,好好端详帝国的大陆吗?你讨厌我的白皮肤,所受的帝国教育,甚至是我的帝国朋友。我当然明白诺拉一点也不可爱,然而放眼整个帝国,还有谁会违背禁令,溜进恶臭海岸边的废墟,只为了帮助柏莱人潜逃?直到最后,是谁想要挽留你,给你以人的温度,为你落泪?你默许她追随的时候,全是为了唤醒我吗?”
她的问题过于赤裸,令鲁鲁尔忘记人神之别。她转过脸来,像看一个人一样谨慎地审视她。克莉斯平静地与她对视。神的力量归回体内之后,世界变得十分不同,现如今,她能轻易看到那些用肉眼看不到的,真正重要的事。花斑半跪在草丛里,失去纯种柏莱人的压制,长草重新抬起头,修长的草叶掩住女孩单薄的身形,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死去之后,仍然需要呼吸。圣河的光斑在鲁鲁尔眼底闪烁,她低垂的睫毛下面,是背负神圣之名的沉重灵魂。自打降生,她就是族人的鲁鲁尔,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
“你居功至伟,不仅救下被族人遗弃的孩子的性命,更在尸潮中保护过贝拉。”
“啊?”鲁鲁尔再次想要打断克莉斯。当然了,神圣的使命就在眼前,我的心里却想着一个大陆人,你自然不会同意。克莉斯玩味鲁鲁尔咬住嘴唇的模样。你明明有副火一样的脾性,在神王面前,却要装作一壶温水。
“告诉我,等我降临古陆,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要像你一样,将真正的自己藏在面具后面,展现在我眼前的,将是描绘一致的虔诚假脸?哼,说什么光明与真理的化身,其实跟孟菲大神官一样,吸吮谎言为食吗?”
“您是唯一的真神,跟大陆上以谎言供奉的假货绝不相同!纸糊的神祇将会被黑色的浪潮吞没,一次又一次,我们目睹他们泯灭又升起。飞蛾不过围绕火烛飞行,便以为将月亮据为己有了。”
“如果我说,我也对你们说了谎呢?一次又一次,黑色的波浪将它们越推越高,直到所有人都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