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艾莉西娅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营区的。眼下她受雷蒙器重,除了立刻摆脱马桶将军的倒霉差事以外,理应搬到地势更高,远离蚊虫与溽热的堡垒中。但与长兄同住给艾莉西娅以奇怪的感觉,她担心会回忆起童年,那些她尚未习得武技傍身,无法赢得任何东西,被父亲冷漠的视线反复推挤的日子。我真蠢,我早该住进主堡里。那样的话,现在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过岗哨,当面质问雷蒙。
然后呢?
艾莉西娅抬起脸,雨水又凉又腥,打得她睁不开眼。她那与父兄完全不同的金色长发全都粘在一起,热气从被浇湿的头顶升起,艾莉西娅觉得自己热滚滚的,从头到脚,从皮肤到内脏都是。
“看看是谁,被老鹰叼走的马桶将军回来了!”艾莉西娅刚刚掀开帐帘,就被帐内浑浊的空气糊了满脸。哄笑声哗地压过雨水的声音,平日里跟艾莉西娅挤一个大通铺的希瑟扑上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帐篷里拽。“今天下大雨,学士们说,明儿个也是大暴雨。托了老天的福,这两天不用出操,就连野蛮人养的猪也不会出门哩。头儿赏了啤酒,没掺水,尝尝看!”希瑟咧着她缺牙的大嘴,边乐边漏风。她把木酒杯塞到艾莉西娅嘴边,啤酒漾到唇上,艾莉西娅舔了一口,又淡又苦。
希瑟拥着她走向帐篷深处,男兵和女兵在营帐中央的通道内围成一个圆圈赌骰子,赌资看上去是啤酒和熏肉。几个老兵凑在外围看热闹,艾莉西娅一眼就发现油嘴艾迪和他的老伙计金手,艾迪亲热地勾着金手的脖子,跟他碰响木酒桶,笑得像个进村的海盗。这两个人曾经跟随她,在秃鹫岩的突袭中帮了大忙。艾迪首先发现艾莉西娅的到来,他向艾莉西娅举起杯,金手傻乎乎地乐,朝艾莉西娅挥手。代理尉长詹妮从他们身后的床上站起来,杯子里的啤酒看上去没动多少。
“你去了太久,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她平淡的老脸惹得艾莉西娅大声叹息。蠢蛋詹妮什么都不懂,傻兮兮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我队上的人,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自然关心。”
“放屁!”艾莉西娅当即怒骂,“你只是怕受到牵连,丢了自己的职位,代理尉长!”她挥开希瑟,愤怒地指向詹妮胸口,虽然她根本没佩戴象征队长身份的银梧桐勋章。
“你发什么疯!”被推开的希瑟不服气,拍打艾莉西娅肩膀。艾莉西娅想也没想,顺势一推,把这臭烘烘的山里女人推倒在旁边的大通铺上。那床铺也和她一样肮脏,脏抹布一样的枕巾掀开来,露出底下破了洞的稻草枕头。帐篷内热络的气氛顿时凉了下来,赌骰子的几个人抬起脸,探究的视线在艾莉西娅身上反复刺探,好像她是野蛮人派来的奸细。
“你疯了吗!无缘无故殴打队友,又想去扫马桶是不是!别以为你爬上了总司令的马车,我就治不了你!”詹妮挥舞拳头,几个大兵受她驱使站起来,看起来个个都想立刻把艾莉西娅按倒狠捶。
“蠢货们,死到临头了,还想打艾莉西娅的主意!你们都会死的,被雷蒙害死!不是死在红雨带来的灾祸里,就是被当做叛徒。等你们返回大陆,你以为等待你们的将是什么?抽屉里堆满金币的内务军官?告诉你们,是绞刑架!别在那傻笑了,艾迪!你不是想要把分得的土地都换成金币,当个酒贩子吗?明白告诉你,你等不到享受洛德赛妓院的那一天了,大家很快都会完蛋,就跟这倒霉的天气一样!该死!”艾莉西娅狠狠啐了一口。“油嘴”艾迪舔了舔他油乎乎的厚嘴唇,发出沙哑的笑声。“瞧瞧咱们的马桶将军。跟火鸦混了几天日子,高兴成傻蛋了,说些什么糊涂话?”“我说的当然是真的,白痴!你们的头儿密谋造反,一旦摄政亲王获得最后的胜利,大家都得完蛋!”
“哇哦。”艾迪的肥舌头再次伸出来,把嘴唇舔了又舔。他瞅了詹妮一眼,抬起屁股,向帐篷口张望。其余人好像听不懂大陆语的木头人一样,帐里只有烟锅里的火星在忽明忽暗,帐篷外雨声淅淅沥沥,连一声狗吠也听闻不到。“你明白你在说什么,是吧?”这个老油条站起来,走向门口,并拢手指将垂下的门帘掀开一道细缝,做贼似的向外张望。
“你现在说的,可是会让大家都上断头台的话!该死,快告诉我你只是在扯谎,想要戏弄大伙儿,好教大家都在意你。你说的是谎话对不对!”“呸,当然。扯这种大谎,你们把我送去雷蒙的牛屎塔里当场绞死得了!”事实上,他们真有可能这么做。最初的暴怒有如煮沸的浓汤,一下子顶开了理智的锅盖,锅盖掉落之后,沸腾的泡沫渐渐冷却,锅内翻滚不已的鸡脑袋也冷静了下来。该死,艾莉西娅,你差点送掉自己的性命,就在刚刚!恢复理智的艾莉西娅偷瞥帐篷内的诸人,艾迪可以放心,其余的人也没有互递眼色,打算就地捆牢马桶将军,扛走送给雷蒙的。妈的,要有谁敢那么干,艾莉西娅就当场抠出他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