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告诉我,昨夜您并未用膳?”剃了光头的弟弟站在通向会议厅的大理石廊柱前,瘦小得像个孩子。
“作为首相,你不去关心逍遥法外的弑君者,不追回背弃皇帝逃窜的秘法师,专心在我的餐桌上,被旁人知晓,非得笑话你啰嗦不成。堂堂男子汉,尚未娶妻,便落下这样的名声,可不是什么好事。”泽娅微微挑眉,目不斜视,走向新上任的弟弟。女侍,男仆,全副武装的狮卫拖着镶嵌金边的蓝披风跟在后面。宏大的气势并未击退加里奥,他反而迎上来,高筒皮靴掷地有声,铮亮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他半披风墨绿的天鹅绒内衬,正是维瓦尔家的颜色,除此之外,他的及膝外套,皮腰带,长裤,乃至手上的宝石戒指,都是与身份相称的纯黑,以示臣子与小舅子的双重哀悼。
“摄政皇太后的健康关系到国家——尤其是我们维瓦尔家的运势,自然是身为首相的我要关心的头等大事。”加里奥伸出胳膊,让泽娅挽住。除却黑衣,加里奥的胳膊上还缠有黑纱,泽娅瞥见,不免黯然。父亲去世了,我本应和他一样,臂缠黑纱以示哀悼,结果威尔普斯养下的那帮礼官们,坚称对国君的哀思必须压倒一切,否则难免留下口实。哼,口实。一旦我在狮椅的争夺中落败,抹黑我,她还需要口实吗?她讨厌我,胜过我对她的厌恶,她跟她的兄长一样,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我。
“你说,我们能够胜利吗?”泽娅挽着兄弟的手,沿着堂皇的大理石走廊,走向大门紧闭的会议厅。走廊两侧,威尔普斯家的肖像一副接一副。她那死去丈夫的尚在赶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那跟他一样,红发碧眼的姐姐,全都躲在金黄相框中间,面色凝重,沉默注视着她。看什么看,皮鞭和战斧能让狮子却步,必要的时候,也能将它们除去!
“我不喜欢他们,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都换掉。”泽娅轻声对加里奥言道。
“全部?”弟弟没有掩饰惊讶。“在管理金币方面——包括赚钱和省钱——琼斯大人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这一点,就连父亲也亲口称赞过。至于那些元帅们……他们口口声声忠于皇室,其实又有哪个能够放下自己的家族传统?小狮子想从迭戈公爵手上夺走第七军团,算是彻底得罪了他,独眼龙只是嘴上不说而已。现在拉拢他,正是绝佳的时机,我亲爱的姐姐。”
你误会了,我指的不是他们,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泽娅微笑,默许了弟弟的误解。会议室大门近在眼前,夏季早晨的阳光透过明亮的高窗,照亮男仆皮带的搭扣,门上叼着金属环的镀金狮头同样金光闪亮。见摄政皇太后与当朝首相缓步而来,男仆先是躬身行礼,尔后高声通报,并为尊贵的大人们打开沉重的门扉。
大门后面,长桌纤尘不染,玻璃彩窗上咆哮的狮头倒映在长桌正中,恰好就在空置的主座前方。两幅全副武装的金属盔甲站在石壁前,守护君主的座位,它们盔甲闪亮,居然不用为皇帝服丧。长桌周围,几位重臣全都起立,恭迎摄政皇太后的驾临。面朝大门的是瞎了一只眼的迭戈公爵,他低头行礼,露出整齐而稀疏的发顶。他的对面,财政大臣琼斯笨拙地转过身来,鞠躬之前,先献上她臃肿谄媚的笑脸。其余人则被开启的门扉遮挡,瘸腿的卡里乌斯,近来与他多有摩擦的西里欧也在场。明面上,迭戈和琼斯都是为了钱,照琼斯大人的账本看起来,黄金群岛能不能打下来不知道,吞金子的本事绝不比产黄金的本领弱。卡里乌斯跟西里欧则是本领相当的废物,连只逃窜的小猫也捉不回来。
“太后,太后。”泽娅将将踏上会议厅的条纹大理石地板,西里欧就一步跨出地毯,满脸堆笑迎上来。“我要是你,就严肃点儿,西里欧大人。谁不知道你削尖了脑袋钻进来是为了啥啊。你当太后真拿你当颗新鲜葡萄,爱不释手呢!”
自从比武大会以来,都城警备队与特别尉队多有摩擦,卡里乌斯从不掩饰其不屑。西里欧被他说得笑容垮了一地,转过头怒目而视。其余几位要员则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目视前方,神态祥和,似乎只是应邀参加皇室设下的晨宴。哼,那可真得为诸位大人盛满苦水,让他们好好品一品了。眼下帝国最大的威胁正快马加鞭,逃回她的巢穴,你们却在这里,打算为了几枚金币跟哀家计较!
泽娅收回搭在加里奥臂弯里的手,高逾三米的雕花双开木门在她背后缓缓合拢,她将怒火收拢在心中,目不斜视,走向属于自己的主座,把再度扬起笑脸的西里欧晾在一旁。
“就座吧,各位大人。”泽娅拂动裙摆,女仆为她整理好靠垫,她坐进她那包裹金箔,镶嵌宝珠的座椅里,手就搭在座椅扶手金色的狮子头上。“我的大人们,我从你们的眼底看到了阴云。说吧,都有什么坏消息。”十句里有八句都跟钱有关吧。泽娅叠起腿,首先望向西里欧。那唇上梳有两撇精致的小黑胡子的南海人抬起他过分白皙细腻的脸,嘴唇抿了又抿,最后只掏出手绢,擦拭额头的汗水。
“小人已竭尽所能,殿下。当初为了追捕逃犯,小的把手底下一半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分别朝八个方向搜捕,力求不错过任何一处可能的藏身地。这种情况下,就靠剩下的那丁点儿人,实在没办法把所有潜逃的秘法师一网打尽。您知道的,那些会秘法的家伙使起坏来,比一百个逃犯加起来还要糟糕!还有流民,不再限制进城人口以后,被灾害赶回城来的流民四处作乱。如今断臂街上,每天都在死人,殿下。求您下令,为警备队招募人手,临时的就行,我需要两千人,一,一千也行啊,殿下!”
“妙极了。”专门负责令我失望的家伙,倒第一个提要求。我是不是应该让你懂得庆幸,至少现在你出汗的脑门还健在?哼,加里奥说得对,我就是心慈手软。要不是这家伙手下的废物放跑了小猫,眼下本该架起铁锅,将水烧开,欣赏她挣扎的模样了。倘若能够那样,倘若能够那样办,泽娅按住胀痛的太阳穴,皮肤下血流的每一次涌动,都带来一次新的疼痛。
“叛徒逍遥法外,太后寝食难安,身为臣子的我等,要竭力为太后分忧,而不是火上添油,西里欧大人。”加里奥在泽娅右手边尊贵的位置就座。泽娅按住额头瞥向他,弟弟比她高出许多,胸膛饱满,让她想起早死的丈夫,当然,在不堪大用这点上,也十分相似。要不是出发前你举荐的那傻瓜沉不住气,不等绯娜通过城门就贸然袭击,我早就捉住了她,把她捏成粉末了!
“如实奏来,也是为哀家分忧。”泽娅鼓励道。当然了,在走进这间闷热的屋子前把事情都办好,办漂亮,才是最好的分担。泽娅视线扫过,迭戈立刻闭起真眼,西里欧忙着安抚心里的小鬼,卡里乌斯则满脸晦气,只有财政大臣假装什么都不懂,热切回应。“按照先前的计划,第一批新币已全部打好皇家印章,铸造完成了。只等太后下令,收回市面上老款的金币,秘法的魔力便能在熔炉中为您,为陛下生出更多的金币来。”琼斯捻着手指,仿佛生金的魔法就在指间。
“这个好办。”泽娅当即应允。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为了钱袋子的事,赫提斯不知在多少个夜晚跟她抱怨过,听得她耳朵起茧,眼皮快要粘在一起,还得不断陪笑,装出聚精会神的模样。“这些多出来的金币,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她追问。
“这就——”琼斯的视线飘向迭戈,公爵眯起眼睛,阳光将他鹰隼般的右眼照耀有如玻璃珠,更衬得左眼死气沉沉,石子一样嵌在眼眶里。“前线的篝火点燃之前,银币的战争率先打响。先帝在世时,老臣也反复跟他强调过。他保证过一切,面包,肉干,盔甲,刀剑,药剂,饷银。而如今,第七军团有六艘战舰与运输船焚毁在战火里。死去士兵们的家属需要抚恤,新的战舰等待涂漆。为了帮助陛下赢得胜利,军团需要更多的战船和水兵。”迭戈公爵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用他那死去的眼睛偷偷打量他的太后。“将黄金群岛纳入帝国版图,乃先帝遗愿,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花在战舰和水兵上的银币最终会变作宝石矿脉与熏香,更不用提各种珍禽异兽。届时,眼下强烈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只会成为欢呼海洋中的一朵浪花。”
“载入史册。”泽娅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女仆立刻向她的水晶杯中加入冰凉的井水,切好的新鲜柠檬浮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那么,公爵大人能否解释一下雀尾海峡的失利?”加里奥忽然插话。“以我军的实力,原本用不着新增战舰。加强尉原本只在特别尉队常设,要是同意第七军团扩编,过几天,元帅们岂不要敲烂我的房门?恕我直言,大人,您的计划过于急切啦。每一个远征士兵,每三天都将额外花费一枚银币,这还只是财政支付的薪水,不包括他身上盔甲,手里的刀剑,嘴里的食物,哦,还有他马匹的那份,也不算在内!况且,十二世皇帝陛下的‘金饷令’执行至今,年中发放薪饷时,国库要支出的,都是明晃晃的金币!我的算术不好,其中的花费,公爵大人可曾计算过?”
“我们当兵的,负责打敌人,不负责打算盘。”迭戈反驳,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交谈的对象是摄政太后亲自任命的首相。加里奥的光脑袋立刻红了起来,最后连额头上青色的血管也看得见。真是丢人,尤其是在这些朝廷重臣的面前。泽娅只好撇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么算盘只得由老太婆来帮两位大人打啰。”琼斯仍旧捻着手指。“不管尉队规模如何,北港的那几艘战舰年内必须得下水,可是国库里——”看什么看,瞧你那绿眼睛的意思,我该晓得?泽娅端起水晶杯,灌了一口冰水,咽得喉头疼。噢,我讨厌绿眼睛,她暗自琢磨,等我坐稳狮椅,得给那些毫无用处的绿眼睛谋个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