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我吧。”乌勒微笑,随即接过剑,像块石头一样沉重落地。小巨人几步穿越战场,浓烟,烈火,焚烧的臭味,陈列的尸体,甚至潜伏在阴影里的尸兵,在她眼里全不存在。她在绯娜面前站定,竖起长剑,双手握住剑身,半跪不跪,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将剑交与绯娜。在柏莱人的习俗里,那样的姿态意味着对勇士的敬意,只是大陆人身高太矮,没法子以常态接受柏莱人的礼敬。伊莎贝拉确信自己的解读没有错得离谱,她认为绯娜也明白,并且破天荒地接受了柏莱人的敬意。谁让她当了把帝国有史以来最倒霉的皇帝,落难之际愿意伸出援手的,不是无权无势的奥维利亚公主,就是灭种的柏莱人,世代为奴的图鲁人。绯娜像模像样地接过剑,挽了一个剑花,攻向摇摆着爬起来的骸骨将军。柏莱人从地上捞起一根烧得发黑的木料,紧随其后,图鲁人从黑暗中踱步而出,戈德不甘示弱,亮出沉重的帝国双刃斧,朝长毛象焚烧的皮毛大吐口水。
好个大义凛然的佣兵老爷!潜伏在暗处的尸鬼扑向他,伊莎贝拉当机立断,白羽箭斜穿尸鬼头颅,将它张开的大嘴重新钉上,胖子山姆“哇”地大叫,甩着他啤酒桶一般的大肚子跳出来,手舞足蹈的模样活像干掉那头尸鬼的是他本人。“我绝不丢下朋友!我是个土匪,但绝非懦夫!”他双手握剑,高举过顶,肥壮的身体让手半剑成了柄可笑的玩具木剑。但他没有食言。绯娜的剑锋劈向骸骨将军,就连伊莎贝拉也看得出来,这记劈斩,除了气势,再无其他优势。半跪的骸骨将军抬起一条胳膊,坚硬如石的臂膀轻松挡下绯娜的钢剑,她空出另一只手,伸进嘴里,吹出尖锐的口哨声。她在召唤她的尸潮大军!
围墙外立刻传来“呜呜”的哭声,犹如巨大的海螺,和着夜风悲泣。从火牛蹄下幸存下来的棕狼压低身体,皱起脸露出苍白的牙齿,朝绯娜冲去。乌勒挥舞木桩拦下尸狼,与它对峙。围攻流民的活死人们调转头来,支援他们的首领。死亡陡然松开它的利爪,反教被它钳制的人群不知所措。半脸烫伤的丑妇大张着嘴,惊恐逗留脸庞,而袭击她的尸兵已收起铜锤,转身奔赴新的战场。
“妈的,老子的人呢?蓝鲷佣兵团的人都死哪儿去了!拿了贝里老爷的银币,就成了跟他一样的懦夫吗!”戈德挥斧将一名尸兵连人带皮帽劈开,明晃晃的斧刃“噗”地染上夜色般的黑血,其上倒映出火焰的颜色。他用力拔出斧头,迎向另一名敌人,这次是砍掉了她的脖子。一旁的尸兵趁机偷袭,伊莎贝拉眼见救援不及,尸兵后脑陡然扎进一支羽箭,箭尾正是蓝鲷佣兵团的颜色。
“贝里老爷本人,可不认为他是懦夫哩。还有一半钱款没到手,嘴上把个门,当家的。”弓箭手生了副公鸭嗓,听起来不是伊莎贝拉认识的任何人。很快,更多箭支投向战场。起初只是零星的两三支,后来终于汇聚成稀疏的雨线。尸兵不惧死亡,反倒如稻草人一般容易瞄准。灰胡子嘎嘎怪笑,操纵他的气球滑过中庭,投下他的秘法火球。被弓箭射伤,行动不便的敌人转眼间便被烈火吞没。火苗的噼啪声应和灰胡子古怪的笑声,真不知究竟谁才是魔怪。
“收拢阵型,到我身边来!”见柏莱人脚步笨拙,绯娜甚至抽空拉了她一把。柏莱人,图鲁人,佣兵,皇帝脊背相对,围成圆环,而低吼连连的骸骨将军则抽出腿侧夹带的钢锥。她蜷起手指,将冰锥状的黑刺夹在手指间,舞成一股黑色的旋风。伊莎贝拉有意瞄准,骸骨将军焦糊的斗篷反倒成了绝佳的保护色,令她完全融入夜色里。背靠背的四个人全都举起武器,死亡的旋风围绕他们旋转,火星不断闪现,仿佛是十数个透明的敌人,举起他们不可察的刀刃,同时劈出十几朵火花。
得尽快结果她邪恶的性命。角弓血脉样的搏动令伊莎贝拉不安。无名山中,索菲娅制服克莉斯之前,角弓也曾发出类似的警告。耽搁下去,谁知道那东西还会鼓捣出什么祸事来,搞不好招来一头死去的龙,将整个庄园焚成灰烬。
“你最好想点办法,威廉少爷。难不成,宁愿将来继承一地黑灰,也不愿为自己争取一下吗?想想看,外头战斗的可是帝国的公主殿下,皇帝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现下形式即将逆转,这时候宣誓效忠还来得及。只要表现得当,将来便能前往夏宫接受皇帝陛下的封赏。你护驾有功,说不得,把整片鱼肚湖赏赐给贝里家,从此你也成了世袭爵位的贵族老爷了。”这番说辞连伊莎贝拉自己也弄不清是何时准备好的,居然流水般顺畅地倒了出来。
未来的贵族老爷嗫喏着,虫豸样地蠕动,屁股把马赛克瓷砖擦得沙沙响,口里嘀咕的八成是他得自父亲真传的小小算盘。指望他当然毫无意义,他身边的佣兵可就不同了。不识字的武夫们终于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势已和刚才大为不同。两个人挺直腰杆,一人举高火把,为伊莎贝拉照明,一人取下背上的十字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贝里庄园的角角落落,零星的火光点亮庄园洞口一样的窗户,其间不乏金属显眼的闪光。绯娜纵声大笑,伊莎贝拉从未觉得,她的笑声如此令人舒爽。
“尽管挥舞爪子吧,小猫咪。在你面前的可是战神的子孙,银狮军团统帅,泽间的领主,狮椅的合法继承人,她体内流淌的是威尔金色的血液,注定要庇护她的人民,把狮旗插进你那空荡荡的大脑门儿里!”她的嗓门大得惊人,毋庸置疑,那番说辞也绝不是为骸骨将军准备的。诸神作证,那东西和索菲娅完全不同,说不定完全听不懂大陆语,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战神金色的血液照亮的是绵羊狭长的窄瞳。拥挤在一起,堵在中庭与前厅间大门的人肉堤坝开始松动。起先只是一道龟裂的细缝,几个胆大年轻的人,几把半举不举,简陋难看的武器,紧接着便是洪水溃堤一般,失控的狂潮。人们呼号着,复仇,冲杀,血痕未干的脸庞忽然间成了荣耀的证据,干瘪的手臂陡然注满了力气。蠢笨的枯尸奉命增援,被这股可怕的浪潮冲得四肢分裂,一个半大孩子甚至拾起它被菜刀砍断的手臂,当做武器挥舞。
狂暴的人流将骸骨将军与她悍不畏死的军队分开。起先,她依然舞动如飞,快得只剩下残影。不知是谁捡起第一块碎石,投向她难以捕捉的影子,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石子,树枝,烧焦的皮革,断裂的圆盔被扔了过去。骸骨将军的肩膀被一截黑炭样的树枝打中,她不为所动,仍然挥臂刺向绯娜,然而紧接着,她的手臂,额头,乃至挥舞的钢刺都被杂物击中。流民的力量不足以杀死骸骨将军,甚至无法拖垮她的速度,却干扰了她的视线。绯娜抓住机会,长剑刺入她胸口,破开她的兽皮披风。乌黑的血液喷涌,浇灭披风上忽明忽暗的火星,将长剑涂抹成夜一般的颜色。骸骨将军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本要刺向绯娜的手臂仍高举着。
“结束了。”
骸骨将军握住绯娜的剑锋,欲将长剑推离。绯娜不让她得逞,旋转剑柄,再次推动钢剑,黑血喷溅,飞散成雾。骸骨将军厉声尖叫,下巴越拉越长,最后从关节里掉了出来。
真是够了。绷紧的弓弦变得灼热,纹章的光芒将角弓照耀如同半透明的蜡塑,光芒之中,骸骨将军黑色的心脏比箭靶还要显眼。带着你和你层出不穷的黑魔法,见冥神去吧!伊莎贝拉松开手指,光的箭穿过骸骨将军黑暗肮脏的心脏,留下一张下颌融化的扭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