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后的伊莎贝拉转过脸,捏住克莉斯手掌阻止她。梵妮抱臂而笑。她套着先王遗民惯穿的皮背心,背心上蟒蛇斑斓的鳞片折射出马灯昏黄的光点。背心口袋鼓鼓囊囊,想必塞满毒镖。行走沼泽的人学会了毒蛇的本领,爱把毒镖用在吹箭上,徒手也能投掷,说到底,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家伙。不过这女人到底练了对结实的胳膊,瞧她那双生茧的手,不知撕开过多少喉咙,终结了多少个发迹的美梦。
“梵妮不是你想的那样。”伊莎贝拉急着为她的刽子手辩解。克莉斯没好气,生硬回答:“那么她应该立刻掉头向南,而不是远离大运河。”
“她说过南边有危险,你忘记了?”噢,是的,寥寥数语,就让你深信不疑。克莉斯直起身体,梵妮模仿她的动作。两人的视线越过伊莎贝拉颤动的发顶,撞击在一起。梵妮虚伪的笑意彻底冷下来,铜币色的眼底闪过金属的冷光。
“我们应该相信她,她曾经帮助过你,记得吗?还有安妮……不管怎么说——你坐下好好听我说——梵妮刚刚告诉过我,她的家族遇到了麻烦。于情于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伸出援手吗?我们帮了他们,他们也会帮助我们,也许是一艘快船,几匹战马,无论如何,总比徒步走出沼泽好太多。”
战马?快船?沼泽里的家族?帝国从未出现过统领泥沼,鳄鱼,蟒蛇的家族,所谓快船恐怕是航向冥河的特快战舰罢。
“不。”克莉斯回答。伊莎贝拉气得跺脚,不慎踩中湿滑的麻绳,她向后倾倒,克莉斯无意相帮,她跌进货物堆里,惊叫出声。
“木箱子的滋味可比陷阱好受多了。”
“不!”伊莎贝拉颤抖的声音淹没在哗哗水声里,她踢打双腿爬起来,双手攀住克莉斯的胳膊。“下面有东西,软的!”
闻言,梵妮洒脱的神情仿佛绑上了秤砣。沉重一闪而过,转眼间被虚假的不在意掩盖。哼,天真,以为在我面前露出那种表情还能掩饰过去?克莉斯轻抚伊莎贝拉手背以示安慰,视线驻留在梵妮身上。皮夹克,长筒凉鞋与皮短裙的打扮让她比印象中的更加粗野难驯。
“灾变纪之前,长毛的尼安人在象牙之地战败,残部遁入颤抖沼泽。因为缺乏食物与沼泽狩猎的本领,原本已开化的尼安人形成了食人的习俗。敌对部族的俘虏,误入沼泽的猎手,在他们眼里都是行走的食物。”
“所以呢?”梵妮挑高左眉。船尾处,乔的大手离开船舵,梅伊朝这边走来,步伐像只狩猎的野猫。她的队员靠在船舷上,左右挪动肥壮的屁股,小眼睛警惕地注视着甲板。“哎哟哟,让我猜猜,搭顺风车的落魄旅客见财起意,不付车钱,不感激人美心善的姐弟俩,反要截下财物,当起泽地土匪了!啧啧啧,了不起呀,亏得别人总说你的好话。什么正义勇敢的骑士,我呸!”
梵妮勃然大怒。她提起双膝,跳到木箱上。克莉斯只来得及将伊莎贝拉拉到身后,梵妮的腰刀已然出鞘。钢刀银灰的光芒像是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它甩动长尾,扬起头颈,狭长眼窝中的凶残喷薄而出。
趁机动手?克莉斯飞快地瞥了一眼梅伊的位置,反手护住伊莎贝拉后撤。不行,此处太窄,我的剑太长,何况她还在身后。
“你该知道你在挑衅什么——”
霍然扬起的白布遮蔽克莉斯的视线,将她的话掐灭在喉咙里。克莉斯抬脚便踢,靴底传来柔软而紧实的触感,像是踢中了半只尚温的死猪。死猪垂死般地惊叫起来,蠕动翻转的身体将布料拧成一团,几块散碎的乳香从布料底下滚出来,继而是剥落的草叶,泥泞肮脏的长羽毛。“躲远点儿,去船舷那边。找一个好的射击位置。”克莉斯补上后半句。她怀抱英雄梦的女孩儿果然依言退向甲板另一侧,视线仍在她身上。“该不会是那种东西……你可要当心!”
当心,当然,尤其是在鬼鬼祟祟的走私犯面前。克莉斯后撤半步,握剑在手。梵妮高高跃起,扑向隆起的布团,将它圈在怀中。一条肮脏□□的瘦长手臂从布团中挤了出来,继而是歪斜的羽毛帽子,难以蔽体的破烂蓑衣,刺痛耳膜的尖叫,令人窒息的骚臭。无论体力或是武技,梵妮绝对合格,但裹在旧布里的疯女人却像泥鳅一般滑溜。她当然是,否则也不可能从帝国尉长与两名银狮卫的眼皮底下溜走。
“噩兆,噩兆!血,到处都是血!岩石开裂,星星坠落,都是你,都是你!不详的女人!”疯婆子尖叫着,朝梵妮狠啐了一口,瘦腿伸向船舷,作势跳船逃走。
决不能让她再次溜掉!方才剑拔弩张的敌人转眼间成了盟友,梵妮无暇躲避秽物,探身去抓疯女人,克莉斯踏上木箱,也去捞她。那老疯子敏捷得不可思议,她鱼跃而出,一头扎向草叶摇晃的沼泽水。小艇驶得飞快,一个眨眼的功夫,疯婆子佝偻的身躯便只剩家犬般大小。
“乔,快停下!玛丽安逃了!”梵妮扭头冲船尾大吼。
妙极了,从尿桶里捞出来的疯婆子不仅有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还跟配备武器,掌握交通工具,意图不轨的走私犯兼赏金猎人是旧识。看看这家纹一样的神秘旗帜,还有他们使用的秘法工具,搞不好我们正向灾变纪食人族的秘密巢穴全速前进。到时候就凭一柄剑,如何护住这许多人,尤其食人族小姐新交的天真浪漫的奥维利亚朋友。
“退后。”克莉斯下令,伊莎贝拉同一时间大叫,喊的是梅伊的名字。就在梵妮转向乔的瞬间,缓步靠拢的梅伊顷刻间爆发。她在一瞬之间冲过摇晃的甲板,帝国钢剑出鞘的声音完全被船只的噪音掩盖。夜色提供了绝佳的庇护,梵妮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梅伊一剑砍倒。伊莎贝拉的羽箭旋即射出,飞矢拦住梅伊的去路,钉在船尾的木头台阶旁,乔一跃而下的时候,箭尾尚且摇晃不休。力大无穷的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他提起硕大的拳头,狠狠砸向梅伊。鲁鲁尔就立在梅伊斜后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只要她一伸手,狼牙棒便能拦住乔,甚至能将他的脑瓜开瓢,但柏莱人抱着手臂,无动于衷。乔的巨拳犹如铁罐,正中梅伊侧脸,指挥官轰然倒地的时候,卡雷才想起来要扑过去。乔反手拔出短剑,卡雷也亮出佩剑,两柄钢剑锐利的尖端直指对方要害,剑刃的冷光被血色的夜晚吞噬,较之白日更加凶险。
“见鬼!该死!停船!别跟他们争!”梵妮勾住船舷爬起来,面皮更加黑了。黑血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天色太暗,旁人必定看不明晰,克莉斯不愿节外生枝,权当没看到。“快追上她,不能再让她到处乱跑。你不想逮住她,问个究竟,为你晋升的道路再添砝码吗?”克莉斯瞥见梵妮随手抹去血滴,偷偷揩在船舷上,心道,比起肮脏的愚妇,虚弱的赏金猎人才是更适宜的审讯对象,但她还是翻越船舷,趁小艇减速跳了下去。梵妮在她身后落地,动静不像刚被砍翻的人。二十步开外是一片不算稀疏的沼泽林地,贫弱的垂柳,落叶松,赤杨歪七扭八地生长,在平坦开阔的湿地上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木栅栏。一路上耸立在地平线上的矮山不可思议地近,她黝黑低矮的身体上黄斑点点,号角无力的哀鸣堪堪穿过广阔的水域与错杂的瘦弱树林,传到克莉斯耳里。那根本不是什么矮丘!其上的光点也绝非虫群或野兽,而是人类燃起的点点灯火。
“你骗了我!你挟持我们,要运到土匪的山寨里,卖个好价钱!”克莉斯愤怒地转过身,猛地拎住梵妮的衣领。梵妮的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挥向克莉斯。“你听我解释……”
“白魔!恶鬼!冥河里浸泡千年的鬼东西!快走,快滚,滚回你们的地方!”玛丽安颤抖的嘶吼冲破杂乱树篱的阻挠,克莉斯与梵妮循声望去,只见疯女人的长羽头饰已不知遗落何处,稀疏细弱的长发贴紧头颅,像只飘摇的水母。水母玛丽安踉跄踏水而来,她气喘吁吁,企图从一株歪斜的落叶松与垂柳间挤过,身上树叶制成的蓑衣却被树枝勾住。玛丽安扭头惊恐尖叫,似乎树枝化作尖刀,刺入皮肤,切断了筋肉。
“不要——别——都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妇人最后的嚎叫被掐灭在喉咙里,刺鼻的腥气与血雾同时爆发,血沫乘着微风打中克莉斯的手背与头脸,冷雨一般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