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仍是摇头。克莉斯叹息,捉住她的手,拿到身前,把铜币硬塞到她手里。她瞥向来路,黑铁栅栏缩成一排黑点,几乎辨认不出。以那些家伙的眼力,不可能看得见。她放下心,握住女孩的拳头捏住。女孩抬着胳膊,呆呆望向她。克莉斯指向她背后。“有人受伤了?需要帮忙吗?”女孩猛然惊醒,将铜币当做武器,掷向克莉斯。铜币击中克莉斯前胸,她没有躲,任由钱币掉进污泥里。女孩头也不回跑进烟雾缭绕的破屋,她的奶狗紧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克莉斯轻叹。“我没有别的意思。钱我留在这里了。”她缓缓起身,环顾污泥遍布的街道,补充道:“照顾病人以前,把手洗干净。用你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水,煮沸之后再用。给伤员包扎的布条也要煮。”屋内没有任何回应,不知女孩听见了没有,但克莉斯既不能闯进去,也不能丢下诺拉。那家伙会死的,克莉斯回想初次与鲁鲁尔相逢的遭遇,为诺拉捏一把汗,转身追寻她而去。
克莉斯不知道鲁鲁尔住在何处,但诺拉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对于柏莱聚落的了解,这座塔里,我敢称第二的话……”她曾经解释过,可惜实在太啰嗦,后面的克莉斯全没听进去。她也不想弄明白整日关起门来,守着双子塔过活的诺拉是怎么了解现代柏莱聚落的,只是选择相信她。她沿着黑泥里清晰的皮鞋印往柏莱街深处走去。
时近午后,对于居住在这里的柏莱人而言,大约相当于帝国人的午夜。棚屋挤在一起入眠,偶尔能见到几条趴在硬泥地上的大狗,警惕地注视着路过的克莉斯。瘦骨嶙峋的马匹被栓在圈里,安静地咀嚼草叶。对比先前遇到的小女孩,牲畜们显然得到了更好的照料。克莉斯心中叹息,追踪鞋印拐过七八个弯,从两栋倾斜的矮屋间挤过,离了三四十步远,便听到怦怦的拍门声。她暗暗皱眉,老远便瞧见诺拉站在一圈黑柴围成的篱笆后面,猛拍木门。栓在篱笆上的帝国獒被她激怒,猛扯铁链,狂吠不止。诺拉无动于衷,那木柴做成的篱笆似乎是随手插在地里的,被大狗扯得东摇西晃,几乎下一刻就要垮掉。
莽撞的家伙!克莉斯快步赶过去。她推开虚掩的柴门,獒犬冲她低吼,放低身体,露出苍白的犬齿。她摊开双掌,示意自己并未持有武器,慢慢后退,走向诺拉。
“轻点,人家正在休息。”
“现在是白天。”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正相反。”
诺拉拍门的手停住。她回过头望了克莉斯一眼,放开嗓门叫唤起来。
“我知道你没睡!你出来瞧上一眼,我保证你不会失望。再不出来,我就把熏肉给狗吃了!五又四分之一磅的上好阉猪肉,我用天平称过的!”说着,她把那捧碍事的百叶玫瑰塞给克莉斯,取下臂弯里的熏肉,真要丢给狗。凶相毕露的獒犬见到肉食,止住吠叫,舔了舔嘴唇,露出期待又迷茫的神色。
“我可是说真的。”她用肉块敲了敲门。木门吱呀开了,露出鲁鲁尔苍白的头发。洛德赛的阳光时常耀眼得过头,她的房间却异常昏暗。夹杂着胡椒呛人气息的烟火味穿过门缝飘出来。鲁鲁尔冷着脸堵在门口,她亮银色的眼里瞧不出半分喜悦,相比之下,她的狗倒能称得上友善。然而我们聪明绝顶的学士大人历来对这些毫无知觉。她大松一口气,提着肉乐呵呵迎上去,打算硬挤进门里。鲁鲁尔一言不发,怦地甩上门。诺拉全无防备,被门板拍中。学士嗷地大叫,捂住鼻子,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流向挂肉的绳子。
“唔——”诺拉猛吸鼻子,水声明晰。克莉斯瞅了一眼,冷冷地道:“用不着哭吧。”
“你懂什么,我是被撞到泪腺了。”诺拉翻起手背抹眼泪,露出带血的手掌。
鲁鲁尔再次呼地拉开门,她伸出头,上下打量克莉斯。“你的剑呢?”
“没带。”
“来抓我的?”
“我被停职了,没资格逮捕任何人。”
“哼,我又不是人。”
鲁鲁尔咬牙切齿,冷冷注视着克莉斯。克莉斯耸耸肩,摊开双手。“我们带着善意而来,当然还有礼物。你刚在我面前殴打学士——你之前也打昏过她,记得吗——我们并未追究,反而一再示好。柏莱人是尊重道德,忠于友谊的民族,我们以德报怨,你却连门都不给进?”克莉斯向诺拉滴血的鼻子投去一瞥。“还打破送礼者的鼻子?”
“切,少在老娘面前卖弄。在这条街上,没人能挑战鲁鲁尔。”鲁鲁尔移开目光,飞速嘟哝了一句柏莱话,打开门放两人进来。诺拉不知误会了什么,从克莉斯怀里夺过玫瑰花,塞进鲁鲁尔怀里。克莉斯可以发誓,她让学徒帮她扛书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动作。鲁鲁尔冰着脸挡下她,将百叶玫瑰狠狠按到诺拉脸上。“再把这破玩意儿凑上来,就给老娘滚出去!”说完毫不容情,夺过花束扔出门外。克莉斯侧身避开飞行的玫瑰花,院子里的大黄狗以为主人要与它玩耍,竖起身子一口将花叼住。鲜红的玫瑰犹如血滴,散落在肮脏的黑泥地上。大狗一屁股坐下,频频摇尾,甩得到处都是泥点子。
“黑锅,安静。”鲁鲁尔做个手势,黄狗呜咽一声,衔着花趴下。
“黑锅?明明是黄狗。”克莉斯忍俊不禁。鲁鲁尔阖上门,斜眼打量她。“喜欢狗?”克莉斯立刻收敛笑意,环顾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鲁鲁尔的居所从外面看只是一座不起眼的黄泥屋子,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是石头砌成的。修建屋宇的石料切得方正,地板也是长条粗石板,这在克莉斯所知的柏莱人建筑里算是很少见的了。屋子正中有一处圆石圈起来的火塘,周围放了一圈六把椅子。木椅并非出自同一位木匠之手,颜色高矮皆不相同。火塘里的篝火已经熄灭,只留下黑乎乎的余烬,零星的火星时隐时现。屋里的烟火味很是浓郁,克莉斯不觉得是篝火造成的。低矮的灰白雾气贴着灰石地面游走,街道上熏人的臭气仿佛惧怕这些雾气似的,不敢进屋。克莉斯终于得以放松呼吸。在门外的时候,她只分辨出胡椒,这会儿又辨认出橘皮,肉桂,香茅,与混合草汁的味道。
这家伙,关起门来搞巫术吗?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诡异。昏暗的光线让鲁鲁尔看起来面色不善。此人脾气古怪,我没带称手的武器,要是动起手来,只怕不能保全诺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狼牙棒也不在附近。克莉斯看向诺拉,默算全身而退的几率。诺拉若无其事,一边捏着手绢收拾脸上的鼻血,一边朝挂着褐皮门帘的里屋走去。门帘看上去像是牛皮,但更厚重,其上画满黑红的符号,一直垂到地面,仅留下不到两指的空隙。透过门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厚重的白雾如云般滚动。诺拉捂着鼻子,大喇喇地打量兽皮门帘上的符号,瓮声瓮气地说:“某种禁锢纹章。”她伸出手,打算撩起门帘钻进去。
“别碰!”克莉斯与鲁鲁尔异口同声。鲁鲁尔冲向诺拉,克莉斯一个箭步挡在她俩之间。鲁鲁尔沉下手肘,做出出拳的姿势,但没能骗过克莉斯。克莉斯侧身让开她踢来的腿,没有退后一步。
“你们干什么?”诺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手仍伸向门帘。“我只是看看……”她刚起个头,虚掩的木门被人粗暴推开,闯进来的是个孩子。她气喘吁吁,半身染血,屋里的三个大人同时愣住。那孩子抬起脸望向鲁鲁尔,紫眼睛里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