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愤恨地抱紧手臂,用力撇下嘴角,直到新摘的草莓端上来,她依然是这副模样。伊莎贝拉暗笑,轻推她手臂。“奔忙了一天,别和自己过不去。”说着把柠檬水推向她。安妮扫过一眼,“哼”地收紧双臂。伊莎贝拉尴尬笑笑,转向弥兰达。“抱歉,她年纪还小,有些倔强,其实是很懂事的孩子。”
“我不小了!到了能够陪您出嫁……”小姑娘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不愿向“我亲爱的主人喜欢女人”这个残酷的事实低头,只得抿紧嘴。弥兰达乐起来,拈了一枚草莓咬开。缀有井水清凉水珠的新鲜草莓鲜嫩多汁,伊莎贝拉立马口渴起来,端起水杯啜饮。
“真的不吃吗?昨天刚成熟的。明天一大早就得全摘掉送到夏宫,然后是双子塔。这可是为数不多的机会,让奥维利亚人可以在帝国皇室之前享受优待。”
弥兰达端起果篮递给安妮,安妮低头望着柳条蓝里堆成小山样的草莓,紧绷的神情渐渐动摇。
“吃吧,没关系的,我不会生气。”
她也没有那么坏。伊莎贝拉偷瞄弥兰达。图鲁女人笑意盈盈,那双灰眼睛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图鲁人嘴上占便宜,对她们其实不坏。她给了奥维利亚人正式的座位,甚至安妮也有像样的椅子可坐。招待她们的会客室应该是平常就在用的,窗帘前面竖着一个女人的大理石胸像。她不像任何神祇,伊莎贝拉猜测那便是莫荻斯大学士。高眉深目的大学士注视着会客室,神情柔和而专注,正凝神倾听。会客室的布置与拉里萨大学士家的极为相似,摆着一模一样的落地烛台。与重要客人会晤的时候,学士们将点燃蓝白的秘法火焰。
伊莎贝拉望向烛台。傍晚尚未过去,玻璃罩子里面空空如也。待到夜晚,如果她过来,我是说如果,她会放上蜡烛,还是为我点亮她的秘法?伊莎贝拉转向空旷的主人座位。皮椅与主人惯常的装扮一样,漆黑如夜,光溜溜的椅面反射出大片灰黄的阳光,在这个季节看着着实有些热了。座椅右手边的小圆桌上摆了一件泪滴形状的玻璃器皿,里面的液体呈现出半透明的金黄。
“那是气象瓶。现在这个样子表示明天会是大晴天。”弥兰达在主座右侧落座,揪住气象瓶尖端晃了晃。“沙尘天气,里面会结出砂砾;下雪天又会结出冰晶,比寻常雪花要大。”弥兰达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伊莎贝拉讷讷地点头,心想对面这位应该是整个图鲁族最了解秘法的人了。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样大,诸神真是公平的吗?
伊莎贝拉摘走一颗草莓,咔嚓咬掉绿盖子。正如秘法施过魔法的其他物件一样,早熟的草莓甜美多汁,是在黑岩堡的时候从未尝过的美味。伊莎贝拉再次伸向果盘,她感到安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小姑娘立刻扭捏地移开视线。伊莎贝拉微笑,拿了一枚放到她手里。安妮捧着咬了一小口,灰绿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彩。
“喜欢就多吃,别不好意思。在我们族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夏天都要参加圣鱼礼,宴会过后直到成年,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领到比成人分量更多的食物。啊,抱歉,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我老家的这些事情。”
“不会不会。”伊莎贝拉连忙摆手,“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我们也是异乡人。”
弥兰达的微笑一下子冷下来,但伊莎贝拉觉得此刻的她比今天任何时候都要真。“没错,我们都是异乡人。”图鲁人重复。
“但你也是幸运的。据我所知洛德赛的图鲁奴隶——对不起,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说,很少听闻图鲁人能够做上管家的。”
“管家?”弥兰达挑起眉,笑容变得古怪,“我这么说过吗?”她转向主位,似乎要向并不存在的主人确认什么。
那你还能是什么?真把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吗?那个叫作科博徳的少年称呼你为小姐,他尊称一个奴隶为小姐。你领我们进来,理所当然安排马匹,座位,饮料,水果,庄园的仆役都听你吩咐,你要不是管家——伊莎贝拉咬住牙,阻止那个词儿蹦出来。在她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弥兰达转回了头,一脸坦然望向她。“克莉斯这样介绍我的?晚上我可得好好跟她确认。”
没来由地,“晚上”这个字眼让伊莎贝拉的心突地一跳,难以自制地在意。弥兰达一眼将她看穿,接着说道:“她没嘱咐过几时回来,不过你放心,这家伙是洛德赛第一没意思的人,不值守的日子里,一定会在家里过夜。”
过夜。回来。伊莎贝拉反复咀嚼这几个字,草莓的酸涩翻涌上来,教她好一番难受。弥兰达抬眼望向窗外,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黑褐的影子伸出瘦长的手爪,缠绕住克莉斯的座椅。图鲁人暗沉的皮肤与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从里面长出来的黄盖蘑菇。蘑菇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依她习惯,这样子应该是不会回来吃饭了,我就替她做主了。您想吃什么?咱家虽然不能现烤一头山羊,也没有猩猩的手掌,但酒馆里说得出名字的洛德赛菜式还是能做到的。”她俏皮地挤挤眼,“味道如何,就不敢保证咯。”
伊莎贝拉与她对视,食欲全无,告辞的愿望浮上来。高筒靴依从她的心意,相互碰响,屁股却自作主张粘在椅子里。图鲁人好客的笑意开始倦怠,渐渐消散,只有脸庞美丽依然。“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备下房间,您是喜欢睡在她旁边,还是中意相隔庭院,眺望她卧房的灯火?”
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如果她不是奥维利亚的使者,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克莉斯的人,她一定要脱下靴子,狠狠扔到她脸上!如果她不是……“克莉斯的人”……伊莎贝拉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酸涩的草汁味从口腔里扩散,蔓延到指尖。“我们走,安妮。”她的小侍女仰望着她,用力点头。图鲁人连虚伪的挽回都没有,当即将她们驱赶到中庭。
“小姐,你说,他们会不会在马鞍上做手脚,或者,或者……”安妮在水池边徘徊,垫起脚往后望。伊莎贝拉摇头,她会错了意,急道:“不知道就更要看着呀!”要是他们胆敢那么做,克莉斯定不会轻饶恕。可她明明有个图鲁奴隶,一个骗子的高尚,能有几分是真的?
安妮满脸焦急,又吐出一长串担忧,伊莎贝拉其实没听进去多少,下意识点点头。得到许可,安妮旋风一般跑走了,将伊莎贝拉独自留在中庭。风忽然大起来,吹得树冠沙沙作响,猫头鹰大笑,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背后的树上。伊莎贝拉扭头查看,浓密的树冠背后,二楼的玻璃窗没有关,夜风托起驼色窗帘,显出其后瘦长的黑影,她炭黑的衣袖露出一角,是伊莎贝拉深谙于心的颜色。
克莉斯?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