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是绯娜的家。虽然别人都恭维说她是大陆上最宏伟,最斑斓,最华美的宫殿,但对绯娜来说,它就仅仅是家而已。她住在这儿,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她不想自夸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了如指掌,但她喜欢在家里的草坪上漫步,享受草叶擦过凉鞋的空隙,榕树的深褐的长须在头顶摆荡的感觉。更何况现在落着细雨,夏宫又静又凉,和平常颇有不同。这些感触凯那家伙这辈子也没法了解,非得要她说出口,才懂得退后。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要不是赛琳……算了,总比让老哥把巴隆的什么表侄塞进来要强,强得多。
绯娜拂去额前晃悠的气生根,小叶榕树垂下的根须仿佛女人的湿发,甩出一串水珠。几滴豆大的雨水落入绯娜头顶深红的漩涡,她冷不防打个激灵。穿过这片榕树的绿荫带,走不了几步,就是伊莎贝拉居住的泉园。泉园只有一栋独立的小别墅,配有一个小花园,泉眼倒是天然的,但终究太小,成不了“宫”。什么都小小的,挺适合她从奥维利亚拎来的小人质。况且花园和喷泉的位置和小人质家里的很像,很有趣,不是吗。直到看到泉园的红瓦白墙,绯娜终于肯定自己并非偶然走近这里。被皇帝赏过银杯的公主想要寻点乐子,可算轮到奥维利亚做点贡献了。
绯娜绕过泉园两人高的白石围墙,把手背在背后,晃进正门。银狮卫啪地举枪行礼,铁靴跺在水坑里,溅了她一脚泥水。这些家伙,也被他们的新队长弄得笨手笨脚。绯娜在心里皱眉。
伊莎贝拉那个见识只有针鼻儿大的雀斑小侍女,瞥见帝国公主独自走进院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进她环抱的木盆里。隔着老远,盆里衣裙的那股子奥维利亚味仍然扑面而来,一看针脚,就知道出自小雀斑之手。小丫头跟做贼似的,扭扭捏捏想要遮住木盆,不让绯娜看。捉弄她的心思升起来,绯娜刻意瞅了两眼,小雀斑被她逼得开口。
“我家小姐,小姐她在楼上看书。我去帮你,帮您把她叫下来。”
“叫下来淋雨?”
一句话把小雀斑噎得鼓起腮帮,绯娜反倒有些失望。比起她的主人,这丫头可无趣多了。她朝小雀斑挥挥手,“带路,别通报。”
泉园虽说有座与黑岩堡公主塔神似的小喷泉,但终究是帝国楼宇。典型的对称塔楼有三层楼高,之间由半封闭式走廊相连,花园和喷泉位于天井内部,周围是两层楼房围成的封闭空间。围墙建在更外围的地方,中间的草带栽了月桂,桃金娘和瑞香。经过塔楼间走廊的时候,酷烈的花香透过雨帘传过来,绯娜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对待奥维利亚的小玩偶十分仁慈。小雀斑本已踏上石梯,见她不动,磨蹭了一会儿,默默退了回来。绯娜知道她怕自己,故意闲庭信步。瞧瞧这小家伙的模样,巴不得快些把她带给主人,免得自己煎熬,又生怕触怒了她,走走停停,焦虑得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黑尾松鼠,当真有趣。
从阴霾之地来的这对主仆,比她一开始期待的,有意思得多。
绯娜亲自拉开塔楼木门的铜环,那个奥维利亚人垂着脑袋坐在书桌前,手捧一本墨绿封皮的书,正读得忘乎所以。绯娜挥退安妮,轻手轻脚走进去。
房间对绯娜来说算很简陋,裸露的石墙透着一股子粗蛮劲儿,倒是颇具奥维利亚风情。她一眼看出书桌下的地毯也来自那个荒凉的北国。就是一块裁剪随意的带毛山羊皮罢了,谈不上什么工艺,那些灰褐的长毛不知多久没打理过,正如奥维利亚的国势一般黯淡无光。
细雨敲打红瓦片与玻璃窗,掩盖了绯娜的脚步声。她在伊莎贝拉身后站定,对方依旧浑然不觉。平心而论,她倒算是个小美人儿,绯娜盯着伊莎贝拉头顶深褐的发涡琢磨。小美人身上有股少女清淡的芳香,只可惜是个傻姑娘,什么都不懂。绯娜起了玩性,探出胳膊,一下子抽走她的书。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绯娜,震惊更甚。她试图立刻站起来,无奈坐了太久,发麻的双腿让她跌坐回去。
“下午好,殿下。”她强作镇定,一定没人告诉过她,她的眼睛是透明的,什么也藏不住。绯娜觉得很好笑,就真的笑起来。她拨弄书页,纸张哗哗作响。奥维利亚还造不出这种纸张,但作者却是他们的蹩脚诗人索伦。
“《红犄角的马与公主》,他写的玩意儿也能看?是嫌脸丢得不够,还是你们奥维利亚的读者品味独特?”
“不,这是……”伊莎贝拉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她可真好玩,看书也能看得满脸红晕,岂止脸红,就连耳郭都有些粉色痕迹。绯娜一下子明白过来,微勾嘴角。“克莉斯送你的。”被她说中心事,伊莎贝拉忙不迭站起身,连连摆动双手。“不不,只是借我看而已,为了感谢我那天留她过夜。她说她常去双子塔借书看……”绯娜的唇角越扬越高,终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伊莎贝拉住了嘴,紫罗兰的眼里满是茫然。
“我的老天,你们俩真是啰嗦得荡气回肠,要是不在一起,莫娜尔就得动用金箭亲自登场了。”绯娜捏住书脊甩动,“学会的藏书都有钢印,我看她是真不会说谎,也只能欺负你这个没见识的外地人。‘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不能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啊——莫娜尔金色的光辉,你总是如此弄人——’”
我们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皮很薄,绯娜含笑端详,看她这脸红得,跟刷漆似的。绯娜很清楚,这种感情就像是大坝,耗费十多年光阴续满了水,一旦捅破那层墙壁,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到那时一切都会不一样,它将冲毁粗陋的奥维利亚石房子,淹没他们从未精耕细作过的田地。旧有的一切不复存在,新的世界同时诞生。没有破坏,哪来的建设。这是个绝好的突破口,绯娜能看到堤坝业已裂开一道细缝,涓涓细流穿过缝隙,透出甜酒般的诱人气息。
绯娜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翘起腿欣赏伊莎贝拉手足无措的样子,同时击碎她掩饰尴尬的企图。“不用叫人进来服侍,我不渴,也不饿。坐下吧,咱们好好聊聊。把椅子搬过来,我最近太忙,难得有功夫。”
伊莎贝拉很听话,真的动手搬椅子。雕花的橡木椅对她来说很沉,呵,典型的奥维利亚小姐,跟泽娅倒是一对。绯娜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十指交握,放在大腿上,观赏伊莎贝拉努力在保持安静和挪动橡木椅之间寻找平衡的模样。奥维利亚的小姐笨手笨脚地摆弄大椅子,最后椅脚还是挂到地毯,把那张黯淡无光的山羊皮扯得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