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环顾黑漆漆的卧室,很好,空无一人。她摸索着下床,想要打开窗户一解暑气,大腿不小心撞到床头小木柜子的棱角,柜子上油灯轻响,还好没倒在母亲的遗像上。伊莎贝拉松一口气,低声抱怨几句,揉揉疼痛的腿侧,刷一下拉开窗帘,拔起黄铜插销,将窗户推开。
清风携带月桂和玉兰花的香气扑在脸上,饱含喷泉的水汽,伊莎贝拉深深地吸了一口。现在大约是午夜,月亮升得正高,窗台下的小喷泉通体由汉白玉打造,不仅水声清脆,且全身莹白。要论基座的雕刻,也比黑岩堡的那一座精美不少,但伊莎贝拉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那座,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洛德赛太热了,不过才五月初,她已经穿上了夏季的丝裙睡袍,然而一觉醒来,轻薄的面料还是被汗水浸透,贴着皮肤,黏糊糊地难受。
伊莎贝拉转身坐在窗台上,轻搓脸颊,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天气的错。她做了梦,肯定不算好梦。事实上,她不知该不该称其为噩梦。
她梦到回来时的情形。公主和她搭乘同一辆马车,没有要与新晋冠军独处的意思。在梦里,伊莎贝拉跟记忆中一样心情沉重。赛会之后肯定是庆功宴,绯娜不会错过,她也得跟着一起去。要她说,洛德赛不该叫双月之城,应该叫做晚宴之都,葡萄酒之城,醉鬼之家,随便哪个都更贴切。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她受够了乐器响个不停的吵闹厅堂,葡萄酒和热气腾腾的烤肉,炖饭,还有衣着华贵,满面假笑的贵族,每一样都让夜晚变得愈加燥热难耐。那会儿她的表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绯娜也不太高兴,但绝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宴会。
“把腿收那么进去,不累吗?”她问。伊莎贝拉像被逮个正着的偷摘苹果的孩童,不知如何回应主人的质问。直觉告诉她,答什么都是错的。“在怕我?”绯娜往后靠,右臂搁在车厢的三人座皮椅子上。她翘起一条腿,只穿了麂皮凉鞋的脚几乎勾到伊莎贝拉的小腿。
“我就那么可怕?”绯娜的眼睛像夜幕里的丛林狼,绿油油的直盯着,教人心底发毛。那之后的事就和现实没什么关系了。伊莎贝拉被她看得脊背僵硬,喉咙发紧,她不自觉拽住裙摆两侧,手心的汗水渐渐浸湿丝裙。绯娜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像一匹贪婪的野狼。伊莎贝拉好害怕,一动也不敢动。绯娜轻蔑一笑,猛地欺近,将伊莎贝拉逼向椅背。她的鼻息喷在脸颊上,很热,有她特殊的香水味。
绯娜的手摸上伊莎贝拉的系腰丝带,丝带本来以蜂蜜宝石打成的太阳花别针扣起,她粗暴地拉扯,脆弱的金针一下子崩断,弹飞在马车窗户上,叮地一声轻响。伊莎贝拉被那声响吸引,扭头去看,只见窗户的倒影中,绯娜不知何时解开了她高领上的纽扣,正要把脸埋向颈间。
“不要!”伊莎贝拉大惊失色,顾不上对方身份尊贵,将她的肩膀推离。难以置信的是,抬起来的竟然是克莉斯的脸!
“不要?”她轻声询问,眼中流露悲切。她看上去好伤心,似乎被拒绝了一千次,一万次。我几时拒绝过她?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只觉胸口化作了一块酸奶油,一片酸软,快要融化。她双手捧住克莉斯的脸,想不出要怎样回答她,于是只好摇头。
“对呀,你不要。你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不能和我这样的人……”克莉斯惨笑,像在嘲弄她自己。她的手盖上伊莎贝拉的,还跟记忆中一样,掌缘生着干燥的茧,只是凉得叫人心疼。
也许就是因此一时心软,现在回想起来,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她慢慢靠向克莉斯,在她耳边呢喃。“如果是克莉斯的话……”
窗台边的伊莎贝拉闭紧眼睛,后来的梦让她羞于回忆,偏偏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嘴唇的触感,还有口里的……真该死,我在想些什么呀!伊莎贝拉把脸埋进手里,深深懊恼。自己好像犯了大错,又好像根本无罪。心底的两个声音互不相容,快要将她撕成两半。
伊莎贝拉抚摸颈项上的白刺玫银吊坠,本意是要安抚波涛汹涌的心海,却鬼使神差地将暗格打开,把奶油色的徽章攥在手心里。手热得很,吊坠也是温热的,唯有母亲的遗物铁一样冰凉。伊莎贝拉将攥着徽章的拳头按在心口上,呼吸颤抖。
他们都不喜欢我,妈妈。她在心底说。
赫提斯当她是送给妹妹的某件特殊礼物,与备受冷落的“狮子心”并无区别。当地贵族更不屑搭理她这个人质。她经常能在嘈杂的晚宴上听到一两句风带过来的私语。“那个就是奥维利亚的……”“雨燕?不过是只将死的鸟罢了。”“瞧瞧她这身,野蛮人!”
“我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伊莎贝拉喃喃自语,将另一手也捂上去。“请给我一点力量,请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心脏在皮肤底下震动,冰凉的徽章无法回答她,卧室门却响了三下。
“小姐?”是安妮的声音。她的小侍女精神敏感又脆弱,今天应该受了不少惊吓。伊莎贝拉收起徽章,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