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城以淡黄土砖为著,把城池围成四四方方的形状。
其中,有清澈小河穿城而过,流水潺潺,蜿蜒西去。
在小河两岸,以木柱框架编排红柳枝,外抹草泥的‘木骨泥墙’民居,高低错落。家家户户庭院都植胡桐枝柳,种清甜葡萄。
街市密布于民居中,转折颇多,但极为宽阔整洁。
此时虽已暮景残光,街市仍是熙熙攘攘,万灯明耀。
南北商贾你来我往,艺人凭街奏响胡笳,稚童三两成群,姝女穿行,个个都是笑脸,人人亦着绸衫。谈笑挥洒,兴随性|起,满目昌盛。
饶是卫关山早有听闻楼兰繁华,富盛至极,此番真正入得其中来时,仍觉不可思议。
楼兰凭绿洲而建,到底是地窄,一行几人在恍若仙境的街市穿梭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听了无数招呼行礼招呼后,终于到了位于城池中轴线中心的王宫。
不同于大雍宫殿的壮丽重威,宫宇坞壁极讲端正对称,雄伟豪阔。
楼兰王宫不知以何材料构造,通体乳|白,并饰以雕刻精美的图腾。宫宇多为圆顶耸尖,并不太讲究对称。
虽修筑在城中心,但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沉谧。
打眼望去,落日下的王宫,每一条花纹拱线,都泛着异域神秘安详的气息。
有长舆引路,卫关山一路畅通无阻入了主宫室,见到高居宝座的国王与王后。
楼兰王身材高大,形貌出众,长舆之俊美,便肖似其父。
楼兰王后则瘦小许多,面色煞白,病气萦身。观她面上风情,想来年轻时应也是姝色无双,姿丽天成的美人。只不过如今被病魔改了相,着实羸弱清冷。
长舆应是提前派人与国王夫妇通过气。
是以,国王夫妇乍见四人进殿,并未显露任何惊诧意外。万般自然的受了卫关山见礼,并与之寒暄,慰问了卫关山腿伤如何,路上如何。
但为人父母者,总是忧虑。
楼兰王交谈间,眼神总不自觉往角落瞥——那处,站着垂头丧气的小兄妹两。
卫关山敏锐捕捉到楼兰王的眼神,顺势便把话题扯到小兄妹身上。
“此番多亏有三王子与小王女救助看顾,救在下性命。他二人虽年纪尚小,但处事十分周全细致。与之相逢,实乃幸事。来日在下定还以厚报。”
他极赞同雅涞的担当,答应不为她求情,但实事求是为小姑娘多添几句好话,将她要受的责罚减轻一些,还是可行的。
楼兰王谦和仁善,从不吝夸奖赞同旁人,更何况是自家孩子。闻言,他下意识顺着卫关山的话想夸雅涞与长三几句,“他二人是好孩子……”
铁面无私的长舆忽然轻咳一声。
以暗示楼兰王,若他现在盲目称赞了小兄妹两,等会儿再开口责骂处罚时,便显得反复无常,威信不足。
楼兰王却似没听懂长舆的提醒,顺着话头,抬手把一直缩在边角的兄妹两招到身前去,一手拉一个,上下打量。
先前听了长舆让人通传的消息,他与王后震怒两孩子胆大包天之余,更是担心孩子们在白龙堆附近受了损伤。一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儿,不亲眼看看,亲手摸摸,怎堪放心。
“你们啊……”楼兰王叹了口气,百感交集。既觉得应严惩小兄妹两,但一时半刻又狠不下心,毕竟两孩子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况且,还有卫关山这个外人在,总不能当着他面责罚他的恩人。
楼兰王再次叹气,索性暂时不处理小兄妹,只对卫关山道,“当年卫侯曾对楼兰有恩,雅涞与长三是身为楼兰儿女,此番对小将军施以援手,只当还了卫侯几分情。
所以,小将军不必介怀,也莫要再提什么厚报,且放心在楼兰住下就是。等夏季过了,本王便派最有经验的向导送你回玉门关。”
有恩?
卫关山淡淡挑眉,原本替雅涞周全一二的心思瞬间落在了这两个字上。
他觉得楼兰王此言颇有意思。
他父亲卫侯乃是手握雍朝重兵的大将军,奉命以铁骑踏上西域小国国土,以兵戈相胁是常事。
西域人对他的敬,起源都是畏。
从来只听说卫侯与外邦结仇的,还是第一次听见有恩的。
显然,殿内人不仅他是这般想法,连一直缩着脖子不吭声装鹌鹑的小兄妹两也支棱起了耳朵。
卫关山正欲深问,哪知从他进殿起便一言不发的王后突然开口,“久闻小将军体弱,此番鞍马劳顿,想必着实辛苦。吾已替你安排好了住处,小将军今日便先梳洗歇息吧。等明日,宫中再为你准备接风宴席。”
王后久病,言语间气息虚浮,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卫关山一愣,识趣行礼告退。
卫关山还未踏出殿门,便听身后传来“啪嗒”两声,听那衣料摩擦的动静,八成是小兄妹两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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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给卫关山的接风宴安排在第二日夜里。
白日的时间,卫关山则由长舆引领,把楼兰城仔细逛了一圈。
国王与王后还未至,殿中舞姬已应和胡笳羌笛翩翩起舞以作暖场了。
卫关山粗粗一眼,便立刻把目光从衣着清凉的舞姬身上收了回来,侧身问上首的长舆,“今夜三王子与小王女不便出席?”
他虽清楚小兄妹两肯定在受罚禁足中,但这等场合,楼兰王夫妇为了面上好看,按说应该会暂时让二人出来露个脸的。
长舆浓眉一挑,不等他回答,一个面容与雅涞有五分相似的赤色僧袍少年,抖着迎风广袖阔步而来,盘腿在长舆身侧坐下,端的是一派风流好模样。
僧袍少年自然接过卫关山的话茬,继续笑问长舆,“两小孩儿为何不便?我分明听城门戍卫说他们是好胳膊好腿儿回来的,还收获颇丰,捡回了个世族小将军。”
长舆冷冷凝了僧袍少年一眼,不答,只简略对卫关山介绍道,“这是我二弟长亭,前些日子去了焉耆,现下刚返。”
卫关山与二王子长亭互相见过礼后。
长亭若无其事顶着长舆的冷脸,旧话重提,笑吟吟问,“大哥,两小孩儿又做错什么了?”
“你还有脸笑。”长舆似被缠烦了,顾不得卫关山还在当场,冷斥道,“你近来是否又给了雅涞那些讲阴阳地势的杂书?满纸荒唐言,她竟也信,偷偷带着长三入沙漠去,说要寻找牢兰海日渐干涸的真相。”
“另外,她还口口声声坚称,牢兰海干涸不仅是因为风沙日趋严重,还因为牢兰海会移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高地坦,牢兰海一个湖泊,属为死物,难不成还长了脚会自己跑!”
长亭不知是被兄长数落得甚是羞愧,还是因妹妹的奇思妙想镇住,一时语塞。
气氛有一顿僵滞。
片刻之后,一道清淡的声音蓦然插进来,“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