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神明的宽容。
这是神的漠然和无情。
那天之后,瑟斯顿就学乖了。
——为了不让他的父神换掉他。
他祈祷时不再睡觉,比谁都要认真。
祭典时也不再捅篓子,父神不给他衣服,他就反手给父神送衣服。
传递神谕时,他更不再敢说错半个字。
莱伊问他:“变得这么乖,是为了讨好父神吗?”
小圣子很用力的点头。
他问:“父神会喜欢我吗?”
莱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精灵不忍心告诉这个小不点。
——你父神是真的不爱你,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来讨好他的父神。
他看见,父神被野猫抓了手后有些失落。
他就变成了最乖巧最温顺的小奶猫,从来不伸爪子,黏人又可爱。
他折辱了自己的尊严,但他想,没关系的,只要父神喜欢,那就没关系。
……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就醒过来了。
像是许多神子一样,会在某一件事中,突然发现,那位至高神无情无义,冷心冷情。
※
他是神明赐予圣城的礼物,圣城的所有人都爱他。
他被溺爱着长大。
在这份无休止的溺爱之中,他学会了爱。
圣城的人爱他,他也爱圣城的这些人。
圣城的人愿他永远不经受苦难,他也希望,这些人也同样永远不经受苦难。
人们给予他善意。
他回报同等的善。
瑟斯顿拥有了一颗柔软又宽厚的心。
所有人都说:“圣子这样善良,真是圣城的幸运。”
只有那个从圣灵街跑出来,到处串门的树精灵摁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心肠这样软?瑟斯顿,你可真不幸啊。”
年少的圣子:“?”
……
在他长大之后,某一天,他发现,圣城的人会遗忘死去的同伴。
神术师记得有人死去,却不记死去之人的名姓。
瑟斯顿将记载了死者生前功绩的书拿出来。
他们阅读之后,会去感慨:“啊,这个人好厉害,我一定要记住他!”
瑟斯顿找上了圣城的管理者,质问这件事情。
那名身穿白衣,戴着诡异的面具的大主教说:
“圣子殿下,您想,记得死者的话,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白衣的大主教说:“殿下,人的精神,是很脆弱的。”
“面对死亡时,会产生愤怒、悲伤、恐惧、仇恨……这些情绪很容易使一个人的人格崩坏。”
“但作为秩序维持者的我们,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崩坏。”
瑟斯顿摇着头,说道:“你们这样,太无情无义了。”
大主教说道:
“殿下,我们的背后,是无数的光明信徒,无数的期盼和平与美好之人。”
“为了守住他们,我们必须成为最坚.挺的防线,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崩坏。”
“这不是无情无义,这是我们对光明信徒,最大的情义。”
他不认可这样的答案。
他认为,忘记同伴是错误,而且是不该被继续延续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大主教说:“您不认可也没办法。”
“这是我们人类尝试了数十年之久,才得到的答案。”
“这就是光明的答案啊,圣子殿下。”
瑟斯顿又去询问他的父神。
那高高在上的银发神明说:“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
后来,黑暗信徒雷恩攻上了圣城。
他肆意的杀人,他打破了圣城认知干涉的图阵,神术师们没能忘记死者。
神术师们绝望、悲伤、恐惧、仇恨、愤怒……
在这样的情绪中,很多人都陷入了崩溃之中。
瑟斯顿亲眼看着这样的炼狱。
他问雷恩:“你为什么故意这样做?”
雷恩问:“小圣子,你不觉得,让人忘记同伴的死,是很过分的事情吗?”
瑟斯顿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道:“这的确很过分。”
黑暗信徒意外道:“竟然这么清醒吗?”
“你要不要来我的这一边,我们一起将正确带给这世界,怎么样?”
圣子执起了剑,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雷恩说:“你很清楚,光明已经错误到了何种地步。”
“摒弃错误,追寻正确,这有什么不对吗?”
瑟斯顿挥着剑砍了上去:
“黑暗信徒,我是光明之子,我为光明而生。”
“纵然光明错误,我也要守护它,要延续它。”
父神告诉他,他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但是,他不要自己的答案了,他要光明的答案。
……
后来,他为了光明,为了秩序,犯了许多的错误。
他手中握着所有神术师的把柄,这是为了光明的秩序不崩坏。
他控制着所有的神术师,是为了守护在秩序之下生活的更多人。
他亲手洗去许多人的记忆,那也是为了光明和秩序。
他守护了光明,也延续了光明的错误。
……
“我是纯粹的光明之体,我为光明而生,为光明而活。”
“这是我生命的意义。”
雷恩问:“如果有一天,你被黑暗侵染了,你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瑟斯顿说:“当然不能活。”
“要我灵魂中染上黑暗,还不如让我死。”
他容不得自己的灵魂中,染上半分的黑色。
己身的光明对他而言,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被黑暗侵染,这令他违背己身的意志,是他宁死也不愿遭遇的事。
……
梦境化为一片灰蒙蒙的雾。
在那雾中,穆莎看见了瑟斯顿的身影。
他愈行愈远,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她听见了瑟斯顿的声音。
“我这一生,知错而犯错,甚至,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纠正错误。”
“……被侵染也好,我终于能将我自己的错误和责任抛下,能将这个我深刻厌恶的自己抛下了。”
他离去的背影,既是痛苦,又是轻松。
这一生之中,他主动扛起,却再也放不下的责任,让他知错而犯错,做了许多自己不愿意做,又不得不为的事情。
这颗生而善良的心,每一日,每一年,都在经受焦灼,都在反复责问自己,都在告知他“你比黑暗更恶毒”。
这世上,最不幸之事,便是柔软之人被迫刚强,心善之人被迫心狠,知错之人被迫犯错……
他反复的告知自己:我是光明之子,为光明而生,纵然光明错误,也要延续它。
黑暗侵染他的时候,他很痛苦:我不再是光明之子了。
但是,他却也感到了轻松:我不再是光明之子了。
※
穆莎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了不妙。
一个将光明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光明之子,在不能维持纯粹的光明之体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
瑟斯顿所说的放下光明,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放下?
他说他的父神,不答应为他驱除黑暗。
但是,父神一定会答应他卸任,创造新的圣子。
他要用什么方式,让伊提斯答应这件事?
——当然是先斩后奏。
她吐掉嘴里的熊耳朵,若有所感的打开了窗户。
她感觉到了,远处正在不断消散的神力。
穆莎翻出窗户,在跑到主街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下了。
在圣城最高的白色钟楼上。
一面染血的旗帜飘扬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不是旗帜——
——圣子瑟斯顿,以一根长钉,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他将自己,钉在了这座钟楼上。
鲜血染红白衣,染红圣城洁白的楼。
他身体中的金色神力,正在不断地逸散出去,补充到圣城的结界之中。
主街之上,传送的图阵亮起。
天空祭坛的梦境之龙亚岱尔,圣灵街的金叶之树守树人莱伊,这两人同时出现了。
就连和瑟斯顿关系极差的人鱼洛蒙,也从西海之下赶来,然后就因为没有水而一头栽在了地上。
莱伊直接飞上了钟塔:“见鬼的!我跟你说的不是这种歇一歇!”
但是,不管他怎么骂,那悬挂在钟楼上的人,都已经听不见了。
发色浅金的青年的身体,包括那些流下的血,都在逐渐变得透明。
最后,他消失在了那座钟楼上。
……
穆莎回过神来的时候,神子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在街上待了很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她穿着睡衣,没穿鞋子,光着脚走了许久。
在到达拐角的时候,穆莎看到了伊提斯和神子们。
梦境之龙亚岱尔抬起头,对银发的神明说道:“冕下,瑟斯顿死了。”
伊提斯站在门口,他连放这些神子进门的打算都没有。
他淡淡地说道:“我知道。”
他无比的平静。
对他来说,这世上的生死,实在是太寻常了。
但是,对别人来说不一样——
一个不久之前还活着,有说有笑的人,突然就死掉了。
这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金叶之树的精灵,脸上难得失去了笑容。
他问道:“您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对吗?”
伊提斯轻轻颔首,说道:“吾知道。”
莱伊问:“您想要换掉他吗?”
伊提斯说:“圣子换与不换,对吾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你想问吾,为什么不帮他驱除掉体内的黑暗——我不认为光明和黑暗有区别。”
莱伊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他一向清醒,知道有些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但是,别人可未必和他一样清醒。
洛蒙说:“冕下,对您来说,光明和黑暗没有区别。”
“但是,您又没有想过,对依靠光明而生的人来说,这有着莫大的区别。”
神明淡漠道:“所以?”
洛蒙怒吼道:“所以,您为什么不救一救他?”
“他之前向您求救过,对吗?”
他和瑟斯顿的关系是最差的。
但是,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却是反应最激烈的。
莱伊回过头来,喝止道:“洛蒙!”
他拉住那条浮在图阵上方的鱼:“走了,你不能离开水太久。”
莱伊给了亚岱尔眼神。
他们是神子,不可在任何事情上,忤逆他们的父神。
洛蒙甩开了拉住他胳膊的树精灵和梦境之龙。
“放开我!我就算死,也要把这件事问个明白!”
伊提斯轻轻地,掀起覆着霜雪的睫羽,漠然的瞥过人鱼一眼。
那一眼,就让洛蒙止了愤怒,重新变成了乖顺的模样。
他低着头,牙齿都在打颤——那一眼就让他明白了,伊提斯是真的会杀他。
清冷又空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彷如宣判罪行,无情又漠然。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在绝望而死之前向吾求救,吾难道要每一个都去帮一帮吗?”
亚岱尔低着头,说道:“父神,瑟斯顿是神子。”
伊提斯说:“神子和世人,只是构造不同,职责不同。”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就像世人面对绝望时一样,能接受就活,不能接受就死。”
“瑟斯顿能接受那份黑暗,就作为圣子继续活下去;不能接受,那就选择死亡。”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命运。”
亚岱尔撇过头去。
洛蒙也已经不再挣扎了。
那比极北的雪更清冷,比云雾更缥缈,比天边之月还要遥远的神明低垂着眼帘。
他雪白的纯净衣袍上,那滚云的银纹翻卷着,是冷漠又无情的色泽。
“若对命运不满,就自己去改变它。”
“将己之命运寄托于神,怪罪于神,是无能。”
伊提斯轻轻抬手,一阵狂风,将那三名神子都送走了。
他迈开脚步,走到了街道拐角的地方,把没穿鞋子的黑发少女抱了起来。
他很容易就能够感觉到,穆莎现在的情绪有多差劲。
“怎么了,你很难过?”
穆莎说道:“人类会为死亡感到难过,这很正常,伊提斯先生。”
伊提斯抚着她的背脊,问道:“你也在责怪我?”
“莎莎,你也认为,我犯了错误吗?”
穆莎摇了摇头,她抱住伊提斯的脖子。
她说道:“不,您没有错。”
有错的,是将神视为一切,将一切都寄托于神的生灵万物。
但是,她说这句话时,心里却感到了十足的痛苦。
那不是她自己的痛,那是她感受到的,别人的痛苦。
那古怪的声音,又响起了:
[他没有犯错。]
[但整个世界都为他判罪,所有人的感性都为他判罪。]
[不爱世界的旧神的存在,就是错误。]
[新神,您有共情之心。]
[你看一看,您的共情心在痛。]
[您是要站在引起您之共情的生灵这一侧,还是站在那无情的,三观与您悖逆的神明的一侧?]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进度7/8
搓手手~
真的是HE哒,毫无缺憾的那种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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