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很熟悉的朋友和亲戚……”他说。谎话讲得很真挚,同时在心里轻轻对朋友们说了声抱歉。
“那就住在我这。”
“别紧张,我不总是这样随意发善心。”看出来他喜悦中的忐忑,女人又说,姑且算作是解释。她的表情介于笑着和冷淡之间。之所以这样难以界定,大概是因为人们很少从她面上觅得真正的开怀笑容。与其说这是个笑,不如说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宽容。她的傲慢已经浸染了每个肢体语言,即使是温柔的举措也逃不开,教旁人以为这是自然而然,教他们不得不习惯从冷里找暖。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他同你的有些经历很像。”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假装活泼得体地回答这句话了。他要把重要的记忆位置留给夜间他们被风吹过的谈话。
雨下了一整天,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梅汀答应和他一起制定旅行计划。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翻完了屋子里的所有旅行杂志。她照旧给年轻的客人取的饮料,但是他大胆地尝试了酒。尽管还没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但青少年越矩在这里并不受规束。
话题逐渐由风景引向个人的文学趣味,他读了一些有点过界的诗,但是她没什么明显的反应,让他看不出对方是否对自己的秘密有察觉。他的面颊染上了酡红,说不清是微醺还是害羞,说的话也让人觉得没头没脑。他问她,有觉得自己有点像亨伯特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样想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老。
他很想辩解自己说的是一些特别的方面。但《洛丽塔》毕竟是一本意味暧昧的书,亨伯特也不是光明伟岸的榜样。男孩懊丧地终止了这个话题,这时他的脑袋已经很混沌了,对后来的记忆模糊不清。
也可以说是保护性的忘记。
她说,凯文,我有男友了。
她没有兴趣和小男孩谈情说爱。
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们要同游1号公路的约定。在加州烂漫的阳光下自驾旅行,阅览瑰丽的自然风光,留存每个动人瞬间的影像。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熟,梦里有漂亮的夕阳和晚霞。
起床的时候这些都散了。一张半生半熟的面孔告知他昨夜发生了急事,女主人已经连夜飞回了纽约。说不吃惊是假的,但是他心里仍存有一点点别的希冀。
他记得她同他讲的保龄球海滩、柯比湾和斯克利普斯突堤。他们有扫海的约定,包括拍“结核”,金门大桥和鲸鱼。他们还没有在落日时分看过绚烂的火烧云。
她没有回来过,也没有给这边去信。也许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也许只是在那边回归日常。他知道她的落脚点遍布海岸线。大部分情况下人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家乡活动,那么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毕竟到这里只是她心血来潮的一次度假。
男孩拜托管家代买了车票。离开的那个清晨园丁已经栽好移植来的花卉。蓝色的绣球在屋前砰然怒放,它们开得饱满鲜妍,很卖力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种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使它们来到这里的人都离去。
这是最好的暑假,也是最坏的暑假。他很幸运,搭便车遇到了慷慨的车主,他们有一段快乐的冒险,纵车远行,越过群山与河流,夜晚就着星星露营。见证云霞蒸腾,月相变幻。
回去以后,他会借住在好友的家里。他们踢球,打游戏,谈天说地,做每个青春期男孩都会做的平常事。然后是开学,那时一切都走上正轨,他的父母再不愿意也得和儿子和解;他继续上学,他的乐队成员也会回来,一同表演他青涩的诗改编成的歌。
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平淡稳定。至于他不能说出的情愫,和默盼已久的1号公路旅行,都应当在心底搁浅,任时间溶解。
东海岸和西海岸的交集本来就浅而又浅。他们讲话是不同的口音,地域是不同的气候,衣着是不同的风格,生活是不同的态度。他不是对方熟悉的人,没有她想要看到的过去,纵然经历相似也无用,少年想,就像华盛顿不在华盛顿州。
华盛顿州也不会是华盛顿的替身。
他想要潇洒地、义无反顾地走出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一如他离开那座美丽的“中国花园”。但是无边无际的蓝色使脚步变得滞停。男孩从来没想到,她会把他的建议放在心上而且落实,尽管这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它们很漂亮,比白色和奶油色都漂亮。“无尽夏”是蓝色的,属于他的无尽的夏天也是蓝色的。摆脱快乐的事比摆脱痛苦的事更难。
他被浸泡在这一片蓝色的忧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