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正在做梦。
梦里他走在十五年前毕业晚会的大厅里。灯光明亮,像热恋中女孩的瞳孔,专注而且宽容,再烂的人也能把他们照得漂亮。地面上掺着金线的红地毯被酒水和烟头搞得乱七八糟,间或有瘫软如泥的人形障碍物横尸于上,从容地伸展四肢,一点也不在意被周围的碎玻璃片割到。
他们用忧郁的眼神望着他,似醒非醉,而他不躲不避地向前。
现在是夜半时分,群魔乱舞。乖乖仔们都赶在前半场离开了。兄弟会长跳到校长致辞的位置,大声喊着躁起来躁起来,别像死人一样,这是最后的狂欢啦。他的观众好像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游荡。
只有一个小个子作出反应,扑上去把他赶下来,大声说你这个空有发达四肢的笨蛋我忍你很久了。他没有喝酒,却面色酡红,用生平最洪亮的声音对一个叫戈莱娜的女生表白。“别再想那个混蛋了!和我在一起!”他大声说着,为三年的暗恋经历作了结,骄傲的脸上却有眼泪流下来。
没有人在意他突如其来的勇气。过多激亢的情绪使他们的魂灵满涨得快要从身体里溢出来。
一个男生来来回回地跑动,嚷道:“给我一个吻,给我一个吻!”。
一个女生脱得只剩内-衣,绕着廊柱跳起了钢管舞。也许她就是戈莱娜,也许不是。
他们又哭又笑,状若疯狂。
这里没有失败的毕业生,但是从来不缺比较不过别人的。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需要成堆的垫背的,这是被迫的约定俗成。
过去他们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奋笔疾书地学习,比任一个资本家都更严厉地压榨自己。兼具天之骄子的天资和无与伦比的勤奋,可是人与人之间仍然有无尽的高下之分。
每个人都知道未来已经不能干凭努力来决断。每年都有新的毕业生,履历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合伙人、大法官、众议员的人数依然那么有限。
生活再也没有双赢的局面了,永远是和看得见看不见的人无间断赛跑,永远只有零和博弈。
我多想回到那个脑子里只有乌托邦的时代啊,无谓领导与被领导的高低,脆弱的时候泪眼朦胧地这样想。
然后明天从宿醉中醒来,又从面孔武装到心脏,永不回头地向那条窄道追逐。
付出任何代价。牺牲自己,牺牲别人。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自己的悲欢。熟悉的纠结神色。
而艾略特既不关心,也不回应。
一路上无数双手向他涌来,递着烟,酒杯和药片,或者仅仅是曼妙的腰肢。
他用手势代替说不,冷峻、快速地从人群中穿行。
他目的明确地向二楼阳台。到达之后好像整个人的气势都松缓了下来。
那里站着一对情侣,正迎着夜间微微的风与难得的清静交谈,氛围宁静美丽。
男人只穿着一件衬衫,双手合并握住女友空余的一只,低头同她亲密地说着什么。闻声软语,时不时引她一笑。
披着布雷泽外套的女人头发松松地垂下来,她看起来有点醉了。月光如水般从她的额头抚过,给予了她难得的柔和感。
看起来般配极了。仿佛是脱离现实喧嚣的一对璧人。
艾略特的目光在那件男式外套上停留了一会。
宋维很快发现了他,示意背对门边的女友来了人,并友好地同他打了招呼。
他们在当年那场辩论赛的决赛做过对手,很巧是同一个辩位。
男方笑着为女友和朋友做介绍。
梅汀喝得微醺,懒洋洋地转过来,眼角微红,唇上有潋滟的色泽。她漫不经心地冲他扬了一下酒杯,颔首致意。
他礼貌而克制地回应。三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随后宋维以送女友归家为由告辞。人数由三去二,留在阳台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冷寂。
【……我很久之前就认识她了。】
【比你更早。】
他目送他们相携着离去。在冷风中获得清醒。
青白色逐渐拨开了浓云一样的夜幕。天亮了。
***
清晨五点五十分闹钟开始振动。艾略特在十数之内按掉了它。
他迅速地下床,洗漱,用刮胡刀净面,有条理地做完这些日常后,喝一杯葡萄糖冲剂,再换上运动衣出去晨跑四十分钟。
这是他自青春期始便雷打不动的日常。
人们可以很轻易地从他身上窥得一路精英教育的痕迹:从顶优秀的私立男校一路毕业,然后上一流的学院,读一流的专业,做有名望、前景光明的事业。
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对两到三个团体的领导,务必带领他们创下可以骄傲对人言的成绩;业余时间全用来锻炼马球和滑雪的技术,间或以学习对红酒和钟表的鉴赏艺术穿插。
一切都顺理成章。最有希望的年轻一代,完美的人生,典范中的典范,他的长辈们这样评述,除了欣赏还是欣赏。
谨慎交友,严苛作息,每一寸的肌肉和着装都合乎规范。艾略特·杨是拿熔融的铁水比着模子铸成的。
在尺度的另一边,等到日上三杆,他的父亲和母亲才分别从夜宿的情人处醒来。下午吃完第一顿饭,他们在佣人的服侍中打点好得体的行装,然后叫来秘书,让他/她记下自己突发奇想的出行计划。
到夜晚,两人的一天才真正开始。像赶赴战场一样地换上最体面的衣衫,流连在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派对中,纵情享乐,醉生梦死。
天亮时归家。第二天再从新的情人的床上醒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样混沌的日常。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每一次照镜子都为一点点变化惊骇得不能自已,用大量的粉霜和乳液掩饰过度放纵的痕迹。
风流成性的父亲,和风情万种的母亲,由快乐驱使着前行的动物。
就是这样浑噩地活着,然后说,艾略特,都交给你了。我们为你提供了黄金似的成长环境,你应当爱我们,你应当回报我们。
他越长大他们越不敢对他硬声说话,但是可以软软绵绵地将责任转嫁给他。改一个西式的名字,交由全然陌生的亲戚养育,留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邮寄流水一样的账单……
任他在姑祖母庄园的一群表兄弟中摸索着长大,学习在盛气凌人下如何泰然自处,做了多年无人指导的“第一个人”,独自把握寄人篱下和出类拔萃之间的分寸。
在跌打摸爬中日渐沉默而掌握体统,钢铁的模子就这样塑成了。
他缄默着,他们昏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