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以前江杉都过着非常荒唐的生活。
父母很早就离婚各组各的家庭,他作为“拖油瓶”处境尴尬,在父亲和母亲的两相推搡中度日。好在他独居多年的奶奶,对子女辈不负责任的行为感到不满,决定接收这个孩子。
他是个一身是刺的少年,而她是个孤僻古怪的老太太,生活中难免许多摩擦。尽管两个人的脾气都颇为桀骜,时常争执,但吵吵闹闹中流露的也是真情,
江杉不明白这一点——直到后来他的奶奶也去世了,夜晚老屋空旷无比,他终于收获了一直渴盼的安静与自由,却感到无比颓丧。
他于是成了合格的不良少年,抽烟、喝酒、打架、旷课,什么都干,成绩也一塌糊涂。
没人相信他有什么未来。这个城市不缺玩了命向上爬的人,精英的垫脚石多如牛毛,即使一直拼命地念书、工作,依最体面的社会规则装点自己,仍然会随时面临阶层坍塌的危机。更何况是他这样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他自己也不相信。
即使他现在高级西装加身,在大律所里步步高升,于异国的法庭上从容不迫地统治节奏,如一个彬彬有礼的暴君。
即使他后天镀金的履历闪闪发光,熟稔拉丁语和设限极高的法律英语,连捷不败,被足以让人冲昏头脑的大量恭维包围,获得了典型的、美国式的成功。
但江杉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过去那个极端不驯又极端敏感的少年,不过是被偶然出现的一朵青云挑中,载他到了本不该踏足的高空。
直到今天他都感到人生像是做梦一样。
那个女人在他生命中凭空出现,富有,镇静,过着和他云泥之别的生活。因为一时兴起,就决定培养这样一个毫不出众的孩子,可以以无限的资源和耐心投入。
遣人教他得体的口音,精致的辞令,填补欠缺的各色知识,摆脱过去的平庸,一步一步,从Tier1到T7,再到BigLaw。
重金和努力砸出辉煌的成果,一个Alpha式的精英就这样诞生了。
好像是现实版《窈窕淑女》的复刻,把一个仅仅外表上有些优越之处的少年,养成为真正出众的男人,一个内外兼修的典范。也许是这个女人,人们尊称她为梅夫人的,一点点恶趣味使然。
她想要一个依心意的“她的男孩”,便支使手下的人去做,不在乎他先前是什么样子,也无论成不成。
但是,每天,成千上万个少年从街头经过,他们有的聪明,有的努力,有的漂亮。更多的人一无所有,除却满腔青春期的迷惘。这么多的行人,这么多的可选对象,总有很多曾从她的目光中经过,就像他一样。
这使他意识到他得到好运是完全地出于偶然,不可替代。也许只要他那一天换了一条路走,或者单纯地晚一秒出现,他们短暂的交际错开,他的命运就天差地别。
这听起来太让人沮丧了。萍水相逢,他不喜欢这样的词语。他希望与她有更密切的联系,比之机缘巧合下的决定,他更想听到的答案,是命中注定的火花。
他想要独一无二。无论是对命运,还是仅仅对那个捉摸不透的女人。
为什么是我呢?江杉终是忍不住问那个和他交接事物的男人。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的资助人的助理说,只是她高兴。
助理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严谨,斯文,一丝不苟。他很擅长轻描淡写地把各种越界的问题挡回去。但这一次,也许他的话是真的。
没有人知道梅夫人在想什么。她的动机同她的大笔资产一样来历不明。
她生着一副老牌美人的面孔,鹅蛋脸上有从容舒展的眉目;鬓发如云,并不是时下流行的蓬松造型,但再规整的发式施在她身上也显得自然妥当。好像从黑白影像中走出来一样,周身浮动着旧时代的香氛。
不管真正的姓氏如何,她的确当得起梅夫人的称呼,契合人们对这个名字的所有想象。
也包括江杉的。
与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深深地记得每一次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