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氏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便是这么算的?你以往在林府长大,我们一家难道亏待你了吗?”
林今棠“嗤”地笑了:“您看,‘你们一家’。”
“既然我们本该算作两家,那明算账也是理所应当吧?我在林府八年,吃住用加起来,八十两银子未必有,现在你们金口一开把我卖出了八万两——八万的彩礼填不住您的胃口吗?”
关氏一噎,一时竟想不出反驳之辞。
成康帝指婚后,齐王下了足足值十六万两的彩礼,又规定林家给出的嫁妆不能少于彩礼的一半。
换言之,纪潇怕林家独吞了这些钱,强制要求他们留一半给林今棠。
然而分配财产的时候,林家特地留下了几乎所有房屋、地契、兴旺的铺子和珍贵的首饰,分给林今棠的,多半是些不好卖出去的奢侈物件和白银——也就是成亲那日抬箱的时候壮观一些。
如果不是纪潇留了个心眼,他的“卖身钱”自己能拿到多少还真不一定呢。
林今棠道:“算来我应该是欠了齐王的,却不欠你们林家的,反倒是你们欠了我四百八十两。”
关氏忍不住打断:“血脉相连的人,怎能是用这些东西算的?”
林今棠“哦”了一声,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思乱了,烦躁和怒意占满了胸腔,明明知道不应该被这种感情支配,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发-泄出口:“那用什么?算感情吗?祖母,你对我有那种东西吗?”
不等关氏回答,他又接着道:“不瞒您说,若不是二兄年少时也曾对我有几分关照在,那日他便是被打残了另一条腿,我也不会理会。我借给他的,不是那四百多两银子,而是他的一条命。我是不差那些银子,可我也没有大街上随便撒钱的兴趣,你若实在不想还,也没关系,改日王府暗卫会想办法上门讨债的。”
关氏气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翅膀硬了,便要反噬你的至亲了吗!”
“过奖,不算太硬。”林今棠在这短暂的停顿中重归平静,他勾了勾了唇,细长的睫羽借着窗外的黄昏色,在眼下勾勒出一片阴影,“祖母,您该庆幸,贵府还有那么一两个人,让我不想报之以怨。”
关氏却已经在愤怒中忘了曾经对林今棠生出过的忌惮,她怒骂道:“你,你真是一个天生的白眼狼,我怎么没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把你掐死!你年少记不住你养父的恩,现在记不住你一家人的恩,若没有林府,你以为你现在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能傍上王府这个靠山吗……”
她骂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林今棠一句也没有再理会,看她如同看耍猴戏的。
期间轻微的脚步声也淹没在愤怒的腔调中,林今棠若有所觉地抬头了一瞬,又垂下眼去,把这些骂词就茶喝。
顺便还多倒了一杯。
等关氏终于骂得有些喘不上气了,林今棠笑了笑,低声道:“祖母,身体不错。”
关氏:“……”
气得脑袋发昏。
这时门忽然开了,两人同时望过去,一眼便望到那身蟒纹袍。
关氏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中缓过来,后知后觉地看懂了纪潇那有些阴沉的神情——齐王听到了。
她便是已经气得胸腔发疼了,也尚且能对着这位三流贵妇保持一份沉着的风度,道:“是林祖母来了,你年纪大了,若想见孙子,也该是三郎见你去,怎么还亲自跑来一趟。”
她走进来,站在了林今棠靠斜前方一些的位置上,微微侧身,是一个不动声色地保护姿态。
她目光扫过桌上的两枚茶杯,心想: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给这老泼妇倒茶!
纪潇心里骂着“老泼妇”,面上淡淡笑了一下:“林祖母,方才在外好似听到有争执声,不知是为何事争吵。”
关氏僵了一阵,见林今棠没有要插话的意思,便隐去细枝末节,只说林今棠借家人钱明算账涨利息,全然不顾一家人的情分,伤透了她这个老婆子的心,却不说是为了何事借钱。
说着说着还拿袖子抹抹眼泪,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得以为一个苦命老妇人在自己孙子这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纪潇听完,了悟般地点点头,道:“这么说,三郎想让他二兄还钱,但他二兄不想还,所以请动林祖母你一个老人家跑了大老远来帮他赖账。”
关氏:“……”
她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关氏连忙解释:“并非是玄儿让老身来的,他本是想还这钱的,可老身听说了此事,难免觉得心寒。钱的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一家人的情义可是天大的事啊。”
“是是是,这不是什么大事。”纪潇微笑着断章取义,“林祖母要是不嫌弃,不如我帮着做个主?”
关氏哪敢说“不”,连忙点头:“您做主,您做主。”
“那林家就先把欠三郎的钱还了吧,这四百两到时候就算个零头,给你们抹了。”
关氏懵了一下:“我们何时欠了三郎的钱?”
纪潇丝毫不废话,“当日我曾亲自规定,分给林今棠的财产不得少于聘礼的半数,这几日我抽空核对,发现数目大抵对得上,价值却不是这么回事,本是三郎也不跟你们计较那点银子,便没算详细,要不我让手下人仔细核对一遍,等对出来以后,林家再看看怎么补这个缺,林老夫人觉着呢?”
林老夫人觉得心脏不太好。
关氏原本以为纪潇刚才对她说话还算客气,至少是个中立的态度,哪知道齐王说话虽温温和和,却简直要将人吓死。
“不……不麻烦齐王殿下操劳此事,缺多少老身心里有数的,本是担心三郎自己手里没数胡乱花用,替他存着一点……改日、改日老身就送过来。”关氏连忙道。
纪潇笑笑道:“也好,那就这么定了,林祖母回去多歇息,年纪大了,就少出来走动。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吧……”
齐王殿下“热情非常”地将关氏送出了大门,林今棠象征性地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好几次差点没压住想偷偷翘起来的嘴角。
纪潇见人出去了,果断一摆手:“关门。”
王府大门便在关氏身后一合,为她岌岌可危的心灵再度添了一道重击。
林今棠虽然忍住了没笑,纪潇回头时,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丝笑意。
大致一算,她见过的林今棠开心的时候不多,有一次便算是珍贵了。
纪潇故意摆出正色:“我帮了你,你想怎么报答我。”
“嗯?”林今棠眼神茫然了一瞬。
“口干舌燥的,你都不倒杯水给我喝。”纪潇神色认真地抱怨。
林今棠:“……”天地良心,他本来倒好了的。
他连忙回正堂重倒了一杯给纪潇。
纪潇喝满足了,继续“暗示”:“忽然有点嘴馋,不知道晚膳有什么——”
林今棠无奈又好笑地说:“我做。”
纪潇根本是早有准备,立刻报上了两道菜名。
他们去了梧桐苑的小厨房,林今棠嫌厨房里人多碍事,干脆将人全部赶走。
他提前换了身朴素的衣裳,挽了挽袖子,厨房里恰好关了一只母鸡,林今棠顺便拿来用了,正要下手的时候忽然看了纪潇一眼。
纪潇的视线也缓缓从案板上挪到他脸上。
林今棠:“古人劝君子远庖厨,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纪潇摇头:“不必,我杀过的人比你杀过的鸡还多。”
林今棠:“……”
险些忘了,实在是她这副模样太无害了。
他熟练的割喉放血烫皮拔毛,纪潇干等着有些无趣,便缓慢地踱步,还拿出来一些碗盆摆在林今棠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也不管他用不用得到,看到喜欢吃的东西就拿过来,指望林三郎给她加餐。
她还试图帮忙洗一颗菜,林今棠见她衣摆都快拖地上了,道:“你还是出去吧,待会油烟生起来,你这身朝服就糟蹋了。”
朝廷牲畜之纪潇明日还得上朝,只好乖乖出门。
林今棠以为她是听进去了,谁知道没多久纪潇就换了一身和他身上这件差不多的普通衣衫回来。
林今棠:“……”
就很眼熟。
纪潇主动招认:“先借后奏你不介意吧?介意的话司棋是帮凶。”
林今棠:“你很熟练啊。”
纪潇得意:“那是,又不是没穿过……”她顿了顿,想起林今棠还不知道卫州郊外的黑衣人是她,临时补充,“别人的衣服。”
林今棠暗自看透一切:齐王上辈子没准做土匪的,打劫他三件衣服了。
纪潇非要打下手,林今棠也只好给她派了些活,她做什么都不熟练,却满脸认真,一片菜叶子能搓半天。
明明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齐王,一个是齐王正君,偏偏在这小小厨房中各自找到了一处“容身之地”,让纪潇有那么一个恍惚间觉得,平常夫妻、柴米油盐的日子也有其妙处。
鸡汤的香气从炉中溢出来时,偏偏宫中来人带了圣人口谕,召见齐王。
卡在临门一脚上,纪潇走时十分憋屈。
林今棠也觉得怪可惜的,鸡汤也好小菜也好,都是按照纪潇的口味调的,她吃不到就没意义了……
就在纪潇走后不久,大公主那边也突然来了人,急急忙忙要找齐王。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日,夜色将至,天空飘起了细薄的初雪,同无数种惶然一同降于人世。
大公主府灯火如昼,仆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比低泣更惹人心慌,林今棠在稍远的廊亭里驻足,是避嫌之意,有位年少的婢女在廊亭边挂了灯,为他放了个手炉。
皇宫里的灯却反而熄了大半,屋里烧起了温暖的地龙,催得人有些发困。
紫宸殿里的两个人却很清醒,纪潇不信邪地挨个看完了这段日子成康帝查出来的情报,想从中揪出一点错误,却找不到。
她望着总结文书中的那个名字,声音都有些颤:“怎么能是他呢。”
“没什么不能的。”成康帝道,“带人去刺杀你的人,就是他。”
纪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屋中静默了许久,似乎有人进来低声细语地附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
成康帝起身,将她也拉了起来:“人已经查到了,剩下的不急于一时,明日以后再议吧。”
纪潇有些不解:既然能明日再议,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召她进宫呢。
成康帝叹道:“走吧,去看看你阿姐。”
大公主提前生产,情形不大好。
太医院一半的人聚在了公主府,装模作样地商量对策,事实上他们中有大半的人根本不懂妇产之事,只能做出一副“臣尽力了”的姿态。
纪潇赶到产房前时,里面的声音已经虚弱了,这种寂静令人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旁边有个气质温雅相貌堂堂的高瘦男人,正是驸马曹共舒,此时他脸色苍白憔悴,缓缓对她一行礼,并未多言。
她也回以半礼,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就撤开目光。
——看起来一脸走神、提心吊胆的样子,除此之外再无异状。
边上不时有人互相说几句宽慰话,独他和纪潇一样地默默等着,都是看着镇静极了。
不多时里头又传来一些微弱的哭声,稳婆出来道:“现在人稳住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了,得先让大公主养养力气。”
苏皇后早就来陪着了,已经担惊受怕过一轮,听了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握住纪潇的手当作支撑,嘴里劝道:“还有的熬呢,你跟你父皇一同回去吧。”
这里是大内皇宫之外,为了安全,圣人不能一直陪在这。纪潇不应,就这样给阿娘当个靠垫。
及至四更天,许多人撑不住了,不得不在产房对面临时供人落脚的屋子里小憩片刻,苏皇后精神一直紧绷着,短暂地昏了过去,纪潇帮忙将她安置在了客房中,再重新折回产房。
路过廊亭时,忽然看见那个一直被她忽略了的身影。
“你怎么还没回家?”纪潇感觉出走的神魂此时才归位。
“等你一起。”林今棠说。
他早知道纪潇来了,纪潇一来,他这个外男也没必要非跟这儿守着,只是又感觉自己就这么回去不太合适,像把纪潇一个人丢下了似的。
他拍了拍身边的食盒,温声问道:“让司棋回去取来的,饿了吗?”
纪潇心里有什么地方像是开了个口子,所有看似不深重的情绪从中倾泻而出。
她听见自己带了些鼻音,命令道:“站起来。”
林今棠看看她有些发红的眼眶,应言起身。
接着她忽然抱住了他。
下巴垫着他的肩膀上,并没有哭,沉默,安静,像是瞌睡了找个枕头。只是双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襟,有些颤抖,透露了她的不平静。
林今棠僵着身子,却忍住了推开她的本能反应,让自己一点点地适应她的温度。
他想:她大概是害怕的。
***
纪潇的确很饿,她先被召见进宫,又匆忙赶公主府来,期间连水都未曾饮过。
鸡汤早已经凉了,味道却依然很足,林今棠本想借公主府的厨房给她热热,她不肯,就这么直接吃起来。冷了的馍馍有些发硬,每一下都咽得艰难,她却好像习以为常,吃得还很香。
林今棠想,军营里的伙食肯定比这个差远了。
道理都懂,可又莫名觉得她这副模样怪可怜的,起码得有口热水吧。
他刚要起身,就被纪潇扯住了袖子:“你哪儿去?”
“给你找点热水。”林今棠道。
“不用。”
林今棠把袖子抽出来:“我找个婢女去,那边檐下就有。”
他解释完,又觉得这话像是跟小孩说“你乖乖待在这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一样。
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
纪潇又未必是不想让他走,没准她只是真的不想喝水,齐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对别人产生依赖呢。
谁知纪潇听了这话,还真放开了他的袖子:“哦。”
林今棠的确没走远,找婢女要热水的时候,也一直在纪潇的视野里。
茶水没一会儿功夫就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一杯下去,叫僵硬的身子终于暖和了起来。
纪潇吃饱喝足,抱着茶杯取暖,忽而抬起手,捻没了林今棠毛领子上凝固的雪霜:“给你找间屋子吧,这里太冷了。”
林今棠道:“我不怕冷。”
他是真的不怕,儿时的寒冬腊月比这要刻骨得多,南方的冬天阴寒,凉意透过衣服往身体里钻,他时常要在外面跪上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