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终南山秦洵才发现,半月前江南的合一道长就已入京探望其师太华真人,此趟低调而行,入长安地界后直往终南山太极观,都没往城里去,若非齐璟和他得了清闲上终南山来避避热天,恐怕直到合一启程回江南去都不会发觉青年道长今秋曾来过这一趟。
皇帝知不知晓另说,总归合一道长此番做派就是寻常探亲,看来是不打算入宫觐见了。
几年前终南山那一趟,秦洵没在太极观见到老道长太华真人,这趟倒是有幸得见。他们到山门的时候,太华真人与合一道长都在山门。
太华真人笑了笑,让合一招待了他们。
小两口在终南山住了近一月,清粥小菜粗茶淡饭也都吃得惯,山上终日凉爽,到了夜里甚至寒气拂面需得添穿衣裳,最为舒坦的是远离长安城中的繁华喧嚣,身心都宁静下来。
难怪历朝历代的隐士高人喜欢在山上清修。
山上每日晨钟暮鼓,秦洵的作息都跟着规律不少,顶多早上实在困倦再多眯一小会儿,早膳后无事便山中闲晃,往往能碰上太极观的小弟子们晨练。
在外时听闻太极观是曾经在“江南客”那位一面之缘的云鹤道长掌事,但秦洵住进了山中,却发现几乎见不着云鹤的踪迹,他比传闻中不逢大事闭关不出的太华真人都要神龙见首不见尾,弟子们晨练也都是其他几个看着资格老的道人带着,现下合一道长在观中,秦洵每每晃悠到场地,见着的也都是合一。
秦洵这天随口向合一问起:“你那位师兄——就是云鹤道长,他怎么从来不露面啊,不是说尊师常年闭关,他是太极观的一把手吗?”
合一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微笑起来:“云鹤师兄其实并不掌管观中事,他是掌另一事。”
秦洵听出了里头的意思:“是不为我们这些外人道的?”
“非也,不过是无人问起,便不广宣于众,有人问起,倒也事无不可对人言。”合一向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公子若是好奇,带你去瞧瞧。”
这地方在太极观里方位有些偏了,观中建筑本就是清修惯了的简洁,这处的房屋风格更偏高直清冷,乃至肃静,偌大的空旷场地,铺着山里早上不甚明朗的日光,雾白雾白的,若非偶有弟子院庭中来往,都不像有人居住生活的样子,倒似一处与凡间人世相隔开的神迹。
这地方的弟子们衣着打扮,跟前头那些每日晨练的弟子有些许不同。
秦洵很识趣:“我与云鹤道长不过一面之缘,他八成都不记得我何许人也,就不晃到他脸前叨扰了,我就在这外头看看,算是满足我不懂事的好奇心。”
合一也没打算带他往里去,看他打量四周,给他解释:“云鹤师兄居于此处,是行福祸卜卦之事。”
“替谁?”秦洵下意识问出口,随即就自己想明白了。
还能替谁,还有谁劳得动太极观。
合一看看他:“不止陛下,长安城里达官贵人们,来的都不少。据我所知,曲相就卜过好几次,还有……”合一似乎斟酌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略一沉吟,还是笑着说了,“定国公也卜过,不过那应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还是师父亲自给定国公卜问的卦,如今师父年事已高,便几乎不再亲自卜问了,除非是陛下特意有求。”
二十多年前,差不多是平王啊章华侯啊还有楚正弓将军这些如今长安已寻不着踪迹的故人们,把长安城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
外祖父林天会来卜卦,秦洵能猜到的大概就是当时林家因“御祖诏”这糟心玩意被牵连自危的事了。
秦洵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我以为,神鬼之论,不过是民间聊以慰藉,或是难以服众时借以傍身,越是到……”他顿了顿,隐晦道,“越是到长安城里、到皇城里、到宫里,越信不得才是,否则这天下该成什么样了?朝国大治、法度、征战等等,难道全都神神叨叨地做决断?未免轻率而愚昧了。”
这处偌大雾白的场地正中一座巨大的日晷,合一的目光落在上面,笑道:“公子误会了,还称不上是神鬼,道毕竟还是道,非巫也,不过是世间万物,有其变数亦有其定数,千百年来自成一套规律可循,依循此理,推衍算之,结论或多或少有其可取之处,再不济,也能当作抛砖引玉、指点迷津。”
合一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就跟佛门中人入世指点迷津是一个道理。佛道不分家,许多事都是相似的理。”
“陛下不会很信这个吧?”秦洵仰头,目光随他一道落在日晷上,大致辨着此刻时辰。
“也不尽信吧。”合一笑道,“公子该比我更了解陛下才是,陛下应当不像会笃信这个的人吧。”
“这倒是。”
当今圣上怎么看都不像会沉迷卜卦的人,顶多遇事不决问一嘴,仅作参考,还不至于对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合一师兄。”身后有人唤道。
二人转身,见一与合一年纪相仿的青年道人,衣着打扮上看着是这地方的弟子。
“决明。”合一道,“这么一大早,怎么从外头回来?”
道号决明的道人笑着回:“云鹤师兄有事交代,天未明便下山了一趟。”他看向秦洵,揖礼道,“想必这位便是暂宿观中的秦三公子了,贫道决明。”
秦洵回礼:“决明道长。”
匆匆一面,决明往里去了,看样子是真在忙事情,合一告诉秦洵,决明是这么多年给云鹤搭手的那个,就相当于朝廷里出征的正将总会配一个或几个副将。
皇帝偶尔才会主动问卦,大多时候是太极观云鹤这里自行择事卜问,除非是大事,否则也很少主动将卜问结果透露给外人,包括皇帝。
秦洵在心里不太恰当地想,这不就相当于在这里自娱自乐吗。
他没说出来,但合一很神地看了出来:“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还是有道理的,卜问出未知的东西,乃至预测出谁人的将来,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是因为很多时候无知才是幸福,知道的越多,背负的也就越多了,是不是?”秦洵转头看他一眼,笑道,“清醒地得知了某些事情,就没法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
“还有就是,不知公子如何,但我始终相信,大到一朝一国,小到一个人,平生的气运都是自有其定数的,过早地窥探、透支、乃至更改,都是不可取之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了,兴许会招来灾祸。”合一道,“所以据我所知,云鹤师兄一年到头的卜问也限制在一定次数里,毕竟卜算问卦这种事,在我们看来,每卜一次,也都是在消耗一次自身气运。”
二人跟决明道长一面后就已返身回去,做这些交谈时路经一处院落,竟比方才那卜问之地更无人气,秦洵都要以为这是处闲置院落,却见两位坤道打扮的女子从院门出来,都已上了年纪,鬓间见白,一个垂首低眉扶着另一个,从那周身气度能鲜明地分辨出主仆。
“主”那位一身朴素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矜贵气,以秦洵的眼力,轻易就看出这年长的妇人出身不凡。不过妇人着坤道衣装,手里却捻一串佛珠,乍一看不伦不类,细一看倒也很快就顺眼了。
坤道自然而然地把视线投向正从她院门前经过的二人。
合一见礼:“堂夫人。”
秦洵一怔,很快跟着合一见礼:“堂夫人。”
堂夫人朝二人颔首,道了声“幸会”,在自己婢女的搀扶下走远,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
都从自己口中称呼了声“堂夫人”出去,秦洵怎么也想明白了这位妇人何许人也,长安有这等气度的“堂夫人”,思来想去,唯曲相的正室夫人了,或者说,是堂太后的族妹,是楚辞和楚梓溪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