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合起正在翻阅的书册,抬头对着窗外笑了笑:“话虽如此,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重启‘财粮策’时人人称道,如今想要变革,未必就能落着好话了,少不得怨声载道,你们可做好准备?”
“怨声载道已经算好的了,史上变革,腥风血雨的都不在少数。”秦洵对着书架挑三拣四,总算留了一本在手里,“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贤明的统治者当让百姓安居乐业,劳有所得,却不能让他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如今大齐的国库充盈,但也不能大敞国库予取予求,就跟商人会害怕商市动荡,宁愿损毁也不愿贱卖或赠与一样,好逸恶劳的闲人养多了,大齐拱手让人的日子就不远了。”
手里这本书挺有意思,秦洵往书架边的窗台一坐,就势翻看起来:“我今日来前还跟齐璟玩笑了两句,我说,听闻过去有官员使了一计,在发给贫民的粥里撒一把沙子,真需求这碗粥的即便粥里掺沙难以下咽,都得硬着头皮喝下去,而原本吃穿不愁来占便宜的,自然就会嫌弃掺沙的粥,不会再来了。但玩笑归玩笑,齐璟做不出这种事,缺德了。”
“归城素来君子行事,自然是不肯的。”林初道,“‘招工策’,做工换取财粮,朝廷的那些官营产业,‘盐’、‘铁’,还有一部分种养织绣等等,需要的劳工不在少数,即便不够专业能巧,做些搬运裁剪的杂活总是好上手的。我听这意思,倒有些商人做派,像是在拿财粮做经营买卖了。”
秦洵轻笑:“商人也没什么不好啊,有人爱拿‘士农工商’搞歧视,但白花花的银两流进流出的,还不是要靠商人们。”
“你们年轻一辈,主意愈发多了,我瞧着也是欣慰。”林初用这句感叹结束了前一个话题,“刚才在前头说了些什么,又呛你爹没有?”
“没有,我哪能呛他啊,都是他自己闲着没事看我不顺眼。”秦洵道,“家里收了张喜帖,楚中丞的独子要大婚了,给长安城都沾沾喜气呢。”
“说了谁去吗?”
“家里大哥二哥去,我跟齐璟也另去。”
“你既去了,子长和子煦都去也好,看着点你,省得你碰上曲氏那几个小子又闹起来,掀了人家婚宴的桌。”
秦洵扑哧笑了:“哪能啊,娘怎么这样想我,人家都是大婚完马上要离家出征的人了,我能这点事都不懂?”
“你要懂事,娘就不会总给你操心了。”林初打开抽屉,拿起收在抽屉里的令牌,摩挲着上面自己姓名的刻痕,“出征对武将而言,是件好事,带着豪情去,披着荣光回,既选了这条路,就别在乎回来时候是竖着还是横着,能把自己的令带进墓冢,就是武将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秦洵远远觑了一眼,认出母亲手里那块令牌。
军职到了“将军”,手里都会有一块代表统领的令牌,刻其名姓,证其身份,母亲手里那块便是威骑将军的威骑令,秦洵在父亲那儿也看到过上将军令。
他笑道:“还早的事呢,娘现在瞧着还像十八的姑娘貌美如花,保准要长命百岁的。”
“就你嘴甜。”
“对了娘。”秦洵道,“殷骥这个人,娘认得吗?”
“是晋阳王的族中本家,在军中谋职,打过几次交道,交情不深。”林初明了他问起的用意,“是这次北征的事?”
“嗯,听闻此次北征,是两正将两副将。这个殷骥从前似乎是与裴英杰一道打拼上来的,裴英杰当年考中了武状元拜官,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做副手,他算作是裴英杰的副将了。但此番有了个楚慎行做裴英杰的副将,殷骥似乎也还随行,我猜,殷骥是不是要给另一正将做副手。”秦洵蹙眉,“若是,那大概是关师兄的副将了,这个殷骥虽是殷氏族人,但与我们几乎从不往来,我问过晋阳王叔,王叔说殷骥与他其实也出了三服,虽有往来却也不算很近的亲族了,偏又与裴英杰背后的曲氏更亲近些,他靠谱吗?”
殷骥姓个殷字,能在军中谋职自然是已与前朝的殷氏皇族血缘非常淡薄了,本来晋阳王这一脉就已是前朝皇族的旁系,殷骥又是晋阳王一脉的再旁系,皇帝便已懒计较了。
“靠不靠谱,做从戟的副将,他也翻不起浪来。”林初淡淡道,“再说,要翻浪花,此番也轮不上一个小小的殷骥了。”
秦洵一怔:“骠骑将军?难不成……”
“此番北征的另一正将不是延年,是从戟。”林初道,“洛亲王齐孟宣带兵出征。”
“齐孟宣?他能带兵?”秦洵觉得不可思议,“这……可别又是被曲相赶鸭子上架的吧,这是指望裴英杰能拖得动齐孟宣?”
林初没说话,秦洵想了想,又道:“所以是太后的主意了。”
大齐的这片国土东面临海,东境自前朝起就一直太平安稳,最乱的西境也因齐辽联姻暂平,短年岁里估计再生不出乱,如今能指着征战立功的也就南北二境,南境诸国零零散散不成气候,能称得上事的也就北境了。
太后早在今上坐稳皇位后就被架空,手里无权,如今的堂家指望骠骑将军堂从戟一人撑着,太后不愿看母族没落,就必须保住堂从戟的地位,堂从戟如今还未过而立,不像年近半百旧功赫赫的秦镇海该休该退都没太所谓了,年轻的将领早早偃旗息鼓,就只会被后起之秀踏在脚下,逐渐被人遗忘。
几个孙子里太后虽偏心齐璟些,却也不多明着站队,堂家大部分时候有些游离在两王争权之外,照太后的性子,也不乐意让她的堂氏卑躬屈膝地依附曲氏或林秦任何一方。
北境这趟是西境战事平息后的第一战,秦洵原本猜的不错,不出意外该是新秀裴英杰和曾在西境崭露头角升官的关延年二将带兵,曲氏和林秦各占一席,但曲氏似乎打定主意要独占此番的风头,把洛亲王齐瑄推上阵前,林秦没什么表示,太后却急了。
哪怕要被人暗嘲降格,也要急急用堂从戟换下关延年。
“这才什么时候,太后就这么坐不住了。又有个齐孟宣来搅合一手,我看这趟北境够呛了。”秦洵摇摇头,有些无奈,“北境这趟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再波及到堂从戟,太后岂不是更坐不住了。”
“太后坐不住又如何,她又不是二十几年前沈太皇太后刚走时那个说一不二的堂太后了,如今的太后想算计些什么,还不都仰着陛下的鼻息,看她的儿子对她还余几分容让了。”林初话音很凉。
母亲到底还是怨着太后的,秦洵心想。
母亲也没有理由原谅太后。
秦洵不动声色地把“太后”这号人物从交谈里剔了出去,边翻书页边笑道:“不是我说,这曲相一把年纪了是不是开始老糊涂,边境战事也是能乱来的,还把齐孟宣给赶上阵了。齐孟宣当了他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没学着齐璟四方游历,这么多年连出长安地界都少有,见识有限,还指望他去边境吃苦受累,到时万一军粮跟不上,人家给他一碗寡淡的糙米粥他咽不下去,可别把自己饿死在外头。”
林初便又含起笑来,数落他:“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我朝边境事务,你就别说风凉话了,盼着点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