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秦洵那天正好在家,就会陪着长兄一起,记忆中秦淮还会烧些信件给他母亲,他烧信时秦洵偶尔一瞥,瞥见信上并非长篇大论的碎碎念,是长兄一贯的简洁清淡,诸如“孩儿安好,母亲勿念”的几句话,但秦洵心里明白,能动笔写下这些话烧给逝者,已经是自己长兄对这位逝者情义深重的表现了。
事实上秦洵应是见过姝娘的,他出生时姝娘尚在人世,因为意在将儿子秦淮托给嫡夫人林初,姝娘那时往林初这里多有走动,甚至逗弄过摇篮里婴儿时期玉雪可爱的秦洵,照顾过他好一阵子,可惜秦洵那时候才几个月大,姝娘过世时他都还差两个月才满周岁,长大之后,姝娘自然不在他的记忆里。
秦洵祭奠姝娘只是因为长兄在祭奠她,逢哪一年正月初五没跟着父母走亲访友,他就会去陪伴长兄,本意不是为祭奠这位逝者,而且一共也没祭奠过几次,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六年未曾归家,秦洵更是已然淡忘此事,刚好今年秦淮没在正月初五当日去祭奠母亲,而是在除夕这晚,秦洵一时没料着他深夜出门的用意,直到秦淮几句话一点他才想起。
秦淮说得不错,他新晋礼部尚书的第一个新春,就算他自己不想,也定会有大批的应酬请帖自正月起送来他手上,朝堂交际间身不由己,统统推拒吧,别人说你自命清高排挤你,一旦接下其中一张请帖,那就张张都得接,场场都得去,得罪哪个都不好。
秦淮怕自己在新岁正月里赴宴忙碌,会赶不及初五那日祭奠母亲,这便提前几日,除夕夜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独自回了一趟上将军府,在那间供奉母亲灵位的小屋里,陪伴逝世多年的母亲守过了这一岁。
过了子时,守完岁,他收整一番焚尽的纸信尘灰,给母亲灵位前的香炉里重新添燃了香,拜了几拜,这才跟回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又离开上将军府,回到过年期间留宿的镇国公府,而后入院经过秦洵门前时,被候着他回来的秦洵开门拦下了。
兄弟二人互相都了解对方的性子,秦洵没有为自己忘了姝娘的忌日而内疚,秦淮也不会责怪他忘了一位与他无甚交集的逝者,但秦洵鼻间一阵阵拂过长兄身上熏染的香火烟尘,不禁有点心疼他。
秦淮手上的油伞收起后,叠缝里还残留着雪夜归来时覆着的薄雪,此刻被秦洵房里溢出门外的暖和气一熏,薄雪逐渐融化,顺着秦淮伞尖垂下的执伞动作,雪水沿伞身细流而下。
秦洵扶着自己房间的门框,望着地上自伞尖滴落而下的水迹,又抬眸看看长兄淡淡噙笑好似无悲无喜的面容,想了想,抬手往秦淮肩上握了一把,轻声道:“不早了,大哥回房早些歇息。”
“嗯,你也早些歇息。”秦淮道,“关门吧,别让寒气往里灌了。”
人死形神灭,还存活在这世上的故人,却因心怀情义而成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秦洵重新合上门,脱下厚重的外袍,草草收拾过自己,往温暖被窝里一躺。
今日时辰太晚,洗漱擦身便好,沐浴什么的太花时间,等到明日起床再泡个澡不迟。
秦洵这样想着又笑起来,换作齐璟,肯定不能忍受不沐浴就上床睡觉,除非情况不允许。
多日不见,他想齐璟了,躺在床上默默做着打算,再过几天抽个空进宫去见见齐璟,或者递个口信把齐璟叫出来好了。
秦洵在被窝里抻抻手脚,通体舒畅,感叹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工夫,一年就到头了。
岁晏了啊。
不对,应是新岁始了。
已过子时,此刻已然步入元晟十一年。
俗语说“邋遢冬至干净年”,意思是冬至时天气不好,过年时就会有个好天气,反之,冬至晴朗,过年时的天气恐怕就不尽如人意了。
秦洵还记得不久前,元晟十年的冬至前后淅淅沥沥一连多日阴雨,现在到了过年时候,天气果然还算不错,并没有阴冷暗沉,除了一场雪自除夕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未曾停息,却也能称一声“瑞雪兆丰年”的吉庆意思。
许是体谅他们这些小辈除夕守岁太晚,长辈和家仆都很体贴地默许了他们一觉睡到自然醒。
秦洵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何时沉入睡梦,只知道醒来时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大概是半夜房里被火盆熏得太热,不自觉就踢了被子,然一夜过来火盆已熄,家仆怕惊扰他,又已是白日,便没进来给他添换,他醒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有些堵塞不畅,自知是着凉了,吩咐家仆给他房里添热水的同时煮碗姜汤过来,要多加红糖。
家仆诚惶诚恐:“可是昨夜忘了添换火盆屋里不够暖和,凉着公子了?”
秦洵摆摆手:“我自己睡觉不老实踢被子,跟你们没关系,去忙吧。”
正好秦淮经过他门前,在家仆领完吩咐离去后睨他一眼:“不错啊,现在很宽待人啊。”
秦洵摸摸鼻子:“毕竟我这么大个人了,睡到整个院子最后一个起,比商儿还晚,想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你也知道比商儿还晚不好意思。”秦淮轻嗤,抬步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他,“着凉了?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秦洵连连摇头:“不必不必,不严重,一碗姜汤驱驱寒就好,大哥去忙,我这里喝了姜汤洗个澡再出门,昨晚夜深了,就只简单洗漱的。”
请了大夫,就意味着怎么都得煎碗药来喝喝,秦洵别提有多不喜欢喝药了,他口味喜甜惧苦,方才要一碗姜汤都吩咐家仆往里加红糖,昨日饭桌上坚决没往那盘茨菰烧肉碰一筷子,即便母亲林初觉得他挑食,还特意给他说茨菰吃一些对身体好。
昨日夜雪,今日天霁,天上是没再继续落雪了,地上却还积雪未融,人间银素,朝门外呼吸一口都是满鼻腔的冰雪气息,好在风不大并不算冷,是个明朗的好天气。
檐廊上大红灯笼在白日熄了灯罩里的烛火,仍是喜气洋洋地挂在廊上。
秦洵又合上了房门,因着他要沐浴,又有家仆来给他房里火盆添上柴炭燃起,没过多久家仆们将沐浴热水和红糖姜汤一道送来,放置姜汤的托盘上还随了一碗粥和几小碟下粥菜。
婢女将托盘放上桌:“大公子说姜汤味冲,怕三公子刚起床未曾进食,直接喝了腹中难受,吩咐奴婢再备些粥菜一道送来,服侍三公子先垫垫腹再把姜汤喝了,因着将近午膳时辰了,粥没盛太多,就几勺的分量,三公子就当喝下去缓缓腹空。”
“有劳你了。”秦洵端过粥碗轻轻搅动,晾凉了些,才舀一勺进口。
普通的白粥,氤氲着上等白米熬煮出的清香气息,佐上精致小碟里的下粥菜,清淡归清淡,确是温和养胃。
秦子长一直是位很会照顾家里人的合格长子,也一直是个很会调控自己情绪的人,一夜过去,他举手投足又恢复惯常的沉稳从容,除了他自己与等候他夜归的三弟秦洵,镇国公府谁也不会知道大公子在除夕深夜,回将府祭奠了他已故多年的生母。
秦洵将那几口粥喝尽的时候,家仆已经往房里屏风后的浴桶添满热水拎了空木桶离去,唯有个送粥和姜汤来的婢女还候在一旁等着收盘,秦洵放下粥碗,又端起姜汤,低头一嗅气味就蹙了眉,略一思索,他选择捏鼻子一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