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齐瑄这青黑的眼窝,他顶着这模样去给刚回宫的皇帝汇报监国朝政时,皇帝看看奏章再看看他,欲言又止好几回,到底还是没忍住,委婉问他:“孟宣啊,朕是不是对你太严格了?”
难得体会一次父皇柔情关爱的齐瑄受宠若惊,连连否认,急切剖白自己对于为父皇分忧的赤诚之心,大概意思就是“我没事,我能行,不畏艰难,努力向上”,反倒把皇帝给唬得一愣。
齐璟回来说给秦洵听时,把秦洵笑得直揉腹。
二人并肩顺着檐廊缓行,室外一场寒雨已经稍作停歇,只余檐上积水还在淅淅沥沥落地,溅出小水花来,秦洵原本因为被冬衣禁锢而闷闷不乐的脸上忽然浮了笑,齐璟上手揉揉他头发:“刚刚还满脸不开心,忽然笑什么?”
秦洵深吸几口气:“我闻到羊肉汤的香味了!”
齐璟失笑:“你也就对食物这么敏锐。”
“非也。”秦洵双眸弯出个戏谑弧度,“我对食物和你都很敏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是一样。”都是能“吃”的。
齐璟听懂了,覆在他发顶的手微微一滞,轻轻拍了一把:“嘴上便宜从来占不够的是吧!”
冬至日依照习俗,景阳殿煮了饺子,齐璟怕秦洵吃着太单调,又吩咐厨房炖了锅羊肉汤,药补不如食补,天气转寒了,羊肉取暖又补身,老人们常说,冬至喝一碗羊肉汤,整个冬天都不会觉得冷。
天蒙蒙亮时厨房就将羊肉汤上锅炖着,已经炖煮了一上午,方才齐璟吩咐宫人端饭食上桌,自己来檐廊唤起床透气的秦洵,还没回到主殿里,就让秦洵的狗鼻子探寻到了羊肉汤的存在。
说起吃饺子,有的人家为了讨个好彩头,或是仅仅哄家中孩子玩,会在一锅饺子里挑一个包进铜钱,据说谁吃着了包有铜钱的饺子,将来的一年都有福气。
齐璟哄秦洵玩,也照这习俗做了,只不过他这人有轻微洁癖,觉得铜钱放进食物里煮不大干净,这便吩咐厨房把饺子里包铜钱改成了包红糖馅,用红糖饺子替代了铜钱饺子。
他没那么规矩地全然按照习俗来,没把一个红糖饺子混在一锅饺子里煮熟,而是在一盘肉馅饺子之外,另一小碗盛了几只红糖饺子端上桌来,秦洵口味上本就喜甜,自是欢欢喜喜把这几只红糖饺子跟齐璟分食了。
因为要留着肚子喝羊肉汤,饺子他们没吃多少,齐璟从一盘肉馅饺子里最后挑了一个夹去秦洵碗里,薄皮里成色跟其他肉馅饺子不大一样,秦洵筷子一扎,饺子皮的圆洞破口竟溢出沙软的红糖馅来,他一愣,夹起饺子咬了一口,确定尝着的是红糖味道。
“我以为所有红糖饺子都分开盛了,这不会是厨子捞的时候漏下的吧?”秦洵狐疑。
齐璟面不改色:“总归还是照习俗来比较有意思。”他到底还是留了只红糖饺子藏在一盘肉馅饺子里,又特意夹出来给了秦洵。
秦洵弯起眼睛,一口将这最后一只红糖饺子咬了一半,剩下一半夹在筷子上递去齐璟嘴边:“快接,红糖馅要流出来了。”
真正意义上的这只“福饺子”也被二人分食了。
炖煮了一上午的羊肉汤已经将羊肉的鲜美全数吸进了汤水里,汤里还同煮了些蔬菜解腻,羊肉软烂入味,选料处理都下了工夫,膻味不重,肉跟汤都是满满的鲜香,秦洵吃饱喝足,擦擦嘴揉揉腹,望了眼又开始落小雨的窗外,心情不错:“邋遢冬至干净年,冬至这几日一直下雨,看来今年新春时候的天气是不错了。”
腊八当天,秦洵搬回了上将军府,民间童谣唱惯了“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一到,离新春就不远了,毕竟几个月都不着家,这都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再不回家着实有些不像话。
主要原因是西辽总算在前几日向大齐递书,道是眼看新春将至,差不多就在这时候两国讲个和,不再继续驻兵边境,放两国将兵们都回家跟妻儿老小团个圆过个节。
大齐并不是因为西辽求和了就轻信,不过是原本就料着近段时日里,急需修生养息的西辽不愿意与大齐僵持,早就候着西辽主动求和,虽说西辽的求和比预料的更早了些时日,但也还尚在掌控之中,大齐顺台阶下,与西辽约定,双方皆在新春前陆续撤完原先守境兵力以外的朝廷驻边重兵。
也就是说,上将军秦镇海会回来皇城过这个年,正好又是秦洵回京后在家过的第一个年,几年没在秦家过年的林初,今年从上林苑搬回皇城时也没再回娘家定国公府,而是直接回了上将军府,等着秦镇海回来后,一家人团圆。
所以秦洵不得不在母亲回将府后姑且搬回家去,至少在家待到年后,否则就有些不成规矩了。
齐璟当然也要懂规矩,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秦洵,腊八当日亲自将秦洵送回了上将军府,被林初留下跟上将军府众人一起用了顿午膳,午膳后秦洵送他出门,一直到望着齐璟的马车消失在视野,连扬起的尘土都再看不见,这才转身打算进家。
一转身,秦洵见着门边的秦渺,对方一身锦衣狐裘的世家千金派头,神色却似有些胆怯地也在张望齐璟的马车离去方向,见秦洵转过身来,她面容上那几分胆怯神色条件反射地愈发加深。
秦渺其实跟秦洵的接触并不多,虽然她娘谷夫人很不喜欢秦洵,也总私下里在她面前念叨着对秦洵的不满,但她娘从来不允许她去触秦洵的霉头,不允许她跑到秦洵面前去表露不友好,她自小就隐隐知道,她们母女可以不与秦洵交好,但得罪不起他。
秦洵倒也没有那么不好得罪,年幼时秦渺偶尔管不住大小姐脾气,出言冲撞几回,秦洵都没太与她计较,后又离家几年,秦渺几乎以为现在这终日笑盈盈的少年是转性了。
很快秦渺就自否了这个想法,因为这终日笑盈盈的少年此刻望过来的目光凉如冬日雪水,凉到她脊背上一阵悚然。
秦洵一直知道秦渺在自己身后,秦渺和谷氏是什么心思秦洵也猜得着,他凉凉掠了秦渺一眼,没再盯着她看,径自跨过门槛踏进府门,路过秦渺身边时低声留了一句:“别打齐璟的主意。”
秦渺一愣,原本垂了头有心避开与秦洵对视,闻言惊愕抬头,望向已经从自己身侧走过去的少年。
看不见少年的面容表情,秦渺的胆子不禁大了几分:“你这是大不敬,寻常人唤陵王殿下的表字都要斟酌再三,他的名讳,你怎可——”
“我说别打齐璟的主意。”秦洵不耐截话,侧首望回来,阴沉沉睨了秦渺一眼,“秦渺,你姓秦,又是女子,我不和你过分计较,以后不想再提了。”
少年语气并不算多么凶狠,神色也不见恼怒,只是疏淡中压了薄薄一层阴云,秦渺却轻轻一哆嗦,猛地抓紧了身旁婢女葵香的手,指甲掐进葵香手背肉里,葵香吃痛却不敢言,生生受着。
秦洵眉一挑,毫不顾忌:“别打我男人的主意,这回听明白了吗?”
秦渺倏地瞪大眼,一时消化不来他话中信息,惊得无以复加。
“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了呀。”秦洵压根不顾及她的心理承受能力,突然勾起了笑,一改语气,竟能说得上甜腻。
要不是秦渺将他眸中丝毫不减的淡淡戾气看得清楚,几乎都要以为这就是个普通少年人在对自家姐姐撒娇。
下一刻秦渺就知道秦洵忽然变脸的原因。
秦潇走近,疑惑:“什么不愿意没办法?殿下都回去了,你们怎么都还不进家去,外面天寒。”
秦洵耸耸肩,若无其事:“想找个人跟我出门逛逛,可惜秦渺不想陪我。”